煤油灯的光晃了晃，把棋盘上的影子拉得老长。刚歇了没半盏茶的功夫，顾老爷子又坐回了八仙桌前，手指捏着黑棋子，指节因为用力泛了点白——这盘棋，他明显没打算再留余地。
“接着下。”老爷子把黑棋子“啪”地落在棋盘中央，声音比刚才沉了几分，“刚才那盘和棋，算你运气好。这盘，我不让了。”
顾长风站在许诺身后，悄悄咽了口唾沫。他太清楚父亲的棋风了，一旦认真起来，每一步都像在阵地上布防，步步紧逼，不给对手留喘气的机会。他看了眼许诺，见她依旧坐得端正，才稍微放下点心，却还是忍不住小声提醒：“我爸这步是要占中路，你可得防着点。”
“知道了。”许诺点点头，拿起白棋子，却没往中路落，反而放在了最边缘的一路——那地方偏僻得很，寻常下棋的人，很少会在开局就往那儿落子。
“你这是干啥？”顾建兰凑过来看了眼，立刻嗤笑出声，“中路都快被我爸占完了，你还往边儿上凑？这不是等着被围死吗？”
刘梅也跟着点头，小声跟顾建国说：“我就说她不懂棋吧，这步走得也太随意了，跟瞎摆似的。”
顾建国没说话，却皱着眉盯着那枚白棋，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沿——他跟着老爷子下了几十年棋，还从没见过有人这么开局。
老爷子也愣了愣，捏着烟杆的手顿在半空，随即冷笑一声：“你这走法，倒是新鲜。怎么？知道赢不了，故意瞎走？”
“不是瞎走。”许诺拿起第二颗白棋，依旧往另一处边缘落，“爷爷，您占中路，是想以强压弱，把我的棋困在边角。可边角也有边角的好处，您中路的棋看着厉害，却需要棋子护着，一旦护不住，就容易出破绽。”
“破绽？”老爷子挑眉，落下一颗黑棋，直接断了许诺靠近中路的棋路，“我倒要看看，你这边角的棋，怎么找我的破绽。”
棋子落桌的声音越来越密，也越来越沉。堂屋里静得很，只剩下棋子碰撞的脆响，还有顾长风偶尔倒抽冷气的声音——老爷子的黑棋像一张网，密密麻麻地往许诺的白棋围过来，眼看就要把那几枚边缘的白棋困死。
赵兰英端着碗白开水过来，刚想递给许诺，一看棋盘就僵住了，手都跟着抖了抖：“小诺，你这棋……要不咱缓会儿再下？”
“妈，没事。”许诺接过水杯，喝了一口，放下碗时，突然抬手捂了捂嘴，打了个轻浅的哈欠。
这一下，满屋子的人都愣住了。
顾长风的手心正冒冷汗，见她这样，差点没跳起来：“你咋还打哈欠呢？都快输了！”
“输不了啊。”许诺揉了揉眼角，语气依旧平静，“爷爷的棋看着凶，其实有两处没护住，等会儿就能看出来了。”
“你倒挺有信心。”老爷子抬眼看向她，眼神里多了点探究，“我这棋哪儿没护住？你说说。”
“现在不能说。”许诺拿起白棋子，又走了一步看似无关紧要的棋，“说了，您就改了。下棋跟做事一样，得等时机到了才行。”
“嘿，你这丫头还跟我卖关子！”顾老爷子笑了一声，可手上的动作没停，落下的黑棋更狠了，直接把许诺的一片白棋圈在了里面，“现在呢？这片棋都快死了，你还等时机？”
顾建兰看得眉开眼笑，凑到刘梅身边小声说：“我就说她不行吧，这下看她怎么解。”
刘梅也点头，眼神里的轻视少了点，却多了点看热闹的意思：“估计是没招了，刚才打哈欠就是装的。”
许诺没理会她们的议论，手指在棋盘上慢慢划着，从被围的白棋，划到老爷子中路的黑棋，又划到自己之前落在边缘的棋子。过了一会儿，她突然眼睛一亮，拿起一颗白棋子，落在了黑棋的后方——那位置刚好卡在老爷子两路黑棋的中间，像一根细针，一下子扎在了要害上。
“你这步……”顾建国猛地坐直了身子，指着棋盘，“你是想断我爸的后路？”
“是。”许诺点头，语气依旧轻松，“爷爷刚才把棋都用来围我，后面就空了。我这步落下，您要是继续围我的棋，后面的路就会被我断；要是回过来护后路，我被围的棋就能活。”
老爷子盯着那枚白棋，脸色慢慢变了。他捏着黑棋子，在棋盘上虚点了好几下，却迟迟没落下——许诺说得没错，这步棋正好戳中了他的破绽。
“好啊。”过了好一会儿，老爷子才笑出声，把黑棋子往桌上一放，“你这丫头，看着不慌不忙的，心里倒门儿清。我刚才还以为你真不懂棋，原来都在等着看我的破绽。”
“不是等破绽。”许诺摇摇头，拿起水杯又喝了一口，“是我知道，凡事都有两面性。您的棋看着强，其实是因为把力气都用在了一处，只要找到那处‘用力过猛’的地方，就能找到活路。就像我开铺子的时候，一开始只卖小板凳，没人买，我没急着降价，反而去问军嫂们，她们说小板凳好是好，就是没地方放针线。后来我在板凳侧面加了个小抽屉，您猜怎么着？一下子就卖光了。”
“哦？还有这事儿？”老爷子来了兴趣，身体往前凑了凑，“你倒说说，这跟下棋有啥关系？”
“当然有关系。”许诺指着棋盘上的棋子，“卖板凳只盯着‘坐’的功能，就像下棋只盯着中路，都容易走进死胡同。我加个小抽屉，是换了个角度想问题；我往边角落子，也是换个角度找活路。爷爷，您当年打仗，肯定也遇见过被敌人围着的时候吧？总不能一直硬冲，有时候绕个弯，反而能找到出路。”
老爷子的眼睛亮了，拍着桌子笑起来：“说得好！说得好啊！想当年我在朝鲜，被美军围在山头上，粮食快吃完了，子弹也不多，手下的兵都慌了。我没让他们硬冲，反而带着人绕到山后面，找到了一条小水沟，顺着水沟绕到敌人后面，一下子就把他们的包围圈撕开了。你这丫头，说的不是棋理，是做事的理！”
顾长风在旁边听得直点头，忍不住插了句嘴：“爸，我就说小诺厉害吧，她做事比我稳多了。”
“你还好意思说！”老爷子瞪了他一眼，“当年让你去公社送文件，你非要走大路，结果遇上大雨，路塌了，耽误了半天。要是小诺去，肯定会提前看看小路，哪会出这岔子？”
顾长风摸了摸头，不好意思地笑了。赵兰英站在旁边，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笑着说：“爸，您现在知道小诺的好了吧？这孩子心细，做事有章法，跟长风刚好互补。”
顾建兰张了张嘴，想再说点什么，可看着棋盘上被许诺盘活的白棋，又看了看老爷子满脸的认可，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只是端着茶杯的手，用力捏了捏杯沿。刘梅也没了之前的轻视，凑到顾建国身边小声说：“这姑娘看着文静，脑子倒挺活泛，比一般的丫头片子强。”
老爷子重新拿起黑棋子，却没再往棋盘上落，反而放在了布袋子里，看着许诺说：“这盘棋，我输了。”
“爷爷，您没输。”许诺赶紧说，“是我运气好，刚好找到您的破绽。”
“不是运气。”老爷子摆摆手，眼神里满是赞许，“是你心性稳，会换角度想问题。这盘棋，比问你家世、问你学历都管用——做人做事，就怕钻牛角尖，你不钻，还能找到活路，这就比啥都强。”
煤油灯的光落在许诺脸上，她看着老爷子温和的眼神，又看了眼身边笑着的顾长风，心里暖融融的。她知道，这场关于棋的考验，她不仅通过了，更让顾家真正认可了她——不是因为顾长风，而是因为她自己的做事之道，她的人生哲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