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独步的话音，被凛冽的河风吹得有些破碎，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石头，砸在陆冥心上。
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开始。
两人一前一后，顺着沙丘的背风面滑下，夜隼的身影则如鬼魅般融入他们拉长的影子里，悄无声息。
越是靠近，那片摇曳的鬼火便越是显露出其狰狞的真容。
这哪里是什么渡口城镇，分明是一个由无数破烂帐篷、朽烂木板房和废弃船骸胡乱搭建而成的巨大贫民窟。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气味——是泼洒的劣质酒气，是未干的血腥，是河水的腐臭，更有一股浓得化不开的，名为绝望的霉味。
踏入这片区域的瞬间，陆冥感觉自己像是走进了一片狩猎场。四面八方，从帐篷的缝隙里，从木板房的暗窗后，从船骸的阴影中，投来一双双或贪婪、或警惕、或麻木的眼睛，审视着他们这三个新来的“猎物”。
“跟紧我，别说话，别看任何人。”沈独步的声音压得极低，他那件儒衫在此地显得格格不入，但他脸上玩世不恭的笑意早已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融入环境的冷漠。
他们沿着一条泥泞的主干道向深处走去。道路两旁，随处可见因争斗而留下的暗红色血迹。一个醉醺醺的修士撞了陆冥一下，口中咒骂着，却在接触到陆冥那冰冷得不似活人的眼神时，激灵灵打了个冷战，悻悻地避开了。
突然，前方传来一阵骚动。
“滚开！老子有的是灵石，今天这船非上不可！”一个壮硕的汉子嘶吼着，挥舞着一柄大刀，试图冲向不远处戒备森严的码头。
他刚冲出两步，一道黑影便从码头的阴影中闪出。
那是一队身穿黑色劲装的护卫，胸口统一佩戴着一枚狰狞的黑色海怪徽记。为首的护卫甚至没有多说一句废话，手中长刀划出一道冰冷的弧线。
噗嗤。
人头滚落在泥水里，腔子里的血喷了三尺高。那名护卫面无表情地走到尸体旁，将淌血的刀刃在死者肮脏的衣服上擦了擦，随即转向周围噤若寒蝉的人群，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一个人耳中：
“没有‘渡河令’，擅闯码头者，死。”
冷酷的宣告，与脚下那具尚在抽搐的尸体，构成了一幅血腥而极具冲击力的画面。陆冥的瞳孔微微收缩，他见过宗门的门规，也见过赤骨教的残忍，但从未见过如此将杀戮当成日常秩序一部分的地方。
这里没有审判，没有对错，只有一条用鲜血划出的红线。
玄水坞。
他想起了沈独步的介绍。
沈独步仿佛没看到这血腥的一幕，拉着陆冥拐进了一条更嘈杂的巷子。巷子尽头，是一家名为“三碗不过岗”的酒馆。
酒馆里人声鼎沸，比外面的街道更加混乱。沈独步带着陆冥挤到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用身上仅剩的几枚凡人铜钱，买了一壶最劣质的浊酒。酒液浑浊，散发着一股酸味。
他没有喝，只是默默地为自己和陆冥各倒了一碗，然后便安静地坐着，像一块石头，耳朵却在捕捉着周围所有的声音。
陆冥学着他的样子，沉默地倾听。
“……他娘的，又涨价了！一张破令牌，‘鬼眼’那家伙心也太黑了！”
“嘘！小声点！你想跟刚才码头上那家伙一个下场？我可告诉你，在风陵渡口，得罪谁都别得罪玄水坞的人，尤其是不夜赌坊那位……”
“唉，听说没，最大的舵主就是‘鬼眼’，所有的渡河令都得经他的手。想见他？先去不夜赌坊输个倾家荡产吧！”
酒客们的醉话与吹嘘，如同一块块碎片，在沈独步的脑海中迅速拼凑成一幅完整的情报图。他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将那碗未动的浊酒推到桌子中央，起身道：“走。”
他们很快来到了“不夜赌坊”的门外。这里与渡口的其他地方截然不同，门口挂着两排巨大的红灯笼，将周围的黑暗驱散，鼎沸的人声和摇晃的骰子声从里面传出，仿佛是这片绝望之地唯一的“繁华”心脏。
沈独步的脚步在门口顿了顿。陆冥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赌坊门口的守卫看似懒散地靠着门框，但个个太阳穴高高鼓起，气息沉凝，看似松懈的站位，却在暗中构筑了一张能瞬间绞杀任何闯入者的致命网络。
就在他们准备进入时，一个只剩一条手臂的独臂大汉伸出胳膊，拦住了他们，声音沙哑：“入场费，一人十块下品灵石。”
沈独步没有掏灵石，他平静地注视着对方，不卑不亢地开口，说出了一句与赌坊毫不相关的话：
“浊河向东流，故人何日归？”
独臂大汉的眼神猛然一变，那股懒散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鹰隼般的锐利。他深深地看了沈独步一眼，特别是他身上那件洗得干净的儒衫，沉默了片刻，最终侧过身，让开了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道路。
穿过喧闹、充满了烟酒味和欲望气息的赌坊大厅，独臂大汉将他们带到一间挂着“闲人免进”牌子的内室前，便转身离去。
推开门，一股浓郁的脂粉香气扑面而来。
只见一个脸上带着狰狞刀疤的男人，正懒洋洋地躺在一张宽大的太师椅上。他的左眼是一片死寂的浑浊灰白，右眼却精光四射，充满了审视的意味。他怀里还抱着两个衣着暴露、身段妖娆的女子，正放肆地上下其手。
他看到走进来的沈独步，咧嘴一笑，露出一口被烟酒熏得焦黄的牙齿。
“好多年，没人用这个暗号了。”他那只完好的眼睛眯了起来，贪婪的目光在沈独步和陆冥身上来回扫视，仿佛在估量他们的价值。
“说吧，沈家的余孽，找我卫睚眦，想买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