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
吕宋岛,马尼拉城外。
夜色深沉,雨季的闷热混杂着血腥和腐烂的气味,让人喘不过气。
复明军的秘密营地里,一片死气沉沉。
帅帐内,一盏昏暗的油灯,照着复明军大统领李旦那张疲惫又焦虑的脸。他面前的沙盘上,代表己方的红色小旗,被死死堵在马尼拉城外,动弹不得。
“大哥,咱们伤亡太大了。”一个独臂汉子,复明军的副将,声音沙哑的地,“圣地亚哥堡那玩意儿就是个石头王八!那棱堡的设计,咱们的弓箭土炮都够不着,弟兄们冲上去多少就死多少!再这么打下去,不等朝廷的天兵到,咱们就先耗光了!”
李旦一拳捶在沙盘上,震起一阵沙土。
“我怎么不知道!”他红着眼,咬牙道,“西班牙人的火炮比咱们射得远,城墙比咱们的脑袋还硬!咱们手里这些破烂,欺负一下土着还行,根本啃不动这块硬骨头!可要是退了,就彻底没指望了!”
三个月前,他们得到大明太子的暗中支持发动起义,一开始打得顺风顺水,接连拔掉了西班牙人十几个据点。可当他们兵临马尼拉城下,才撞上了硬茬,见识到这个西方帝国的厉害。
帐内的气氛很压抑,每个人都垂头丧气。
就在这时,帐外突然一阵骚动,接着,一个亲兵连滚带爬的冲了进来,脸上全是激动。
“大统领!大统领!到了!到了啊!”
“什么到了?”李旦没好气的喝道。
“王师!是太子的王师到了!”那亲兵激动的语无伦次,“是李泰大人!他带了一支船队,刚在咱们后方的秘密港口靠岸了!”
“什么?!”
李旦猛地站起身,一把抓过头盔,疯了似的向外冲去。
当他赶到秘密港口时,眼前的景象,饶是李旦这样在刀口舔血的硬汉,看到眼前的景象,也不禁眼眶一热。
月光下,十几艘大明福船静静停在码头。船上走下来的,不再是他们这种衣衫褴褛的队伍,而是一队队穿着黑色劲装,背着新式燧发枪,精神饱满的大明官军!
更让他心头一震的,是码头上正被小心翼翼吊装下来的二十门黑黝黝的巨炮!
炮身修长,通体漆黑。那流畅的线条在月光下泛着冷光,与他见过的笨重红夷大炮截然不同,充满了慑人的力量。
“李大统领,别来无恙。”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李旦回头,只见格物院院长李泰,正带着几个身穿格物院服饰的年轻人朝他走来。和上次密会时比,如今的李泰,神情间多了几分军人般的沉稳。
“李……李大人!”李旦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去,声音都哽咽了,“你们……你们可算来了!再晚来几天,我这几千弟兄,怕是……怕是就要全都撂在这儿了!”
李泰拍了拍他的肩膀,看着那些威武的巨炮,淡淡一笑:“放心。太子殿下有令,这些东西,是特意给那位总督阁下,准备的一份黎明礼物。”
……
接下来的几天,复明军营地里陷入了一种古怪的氛围。李泰的人忙得脚不沾地,可复明军的弟兄们却越来越困惑。
所有人都以为,王师一到,肯定是立马就攻城。
可谁也没想到,李泰和他的那帮技术人员根本不急着开打。
他们反而在距离马尼拉城足有五里地的一处高地上安营扎寨,然后掏出了一堆复明军将士们见都没见过的奇怪玩意儿。
比如能看清远处城墙人影的单筒望远镜,还有能测量太阳和星辰角度的六分仪,甚至还有带着刻度和水准泡、能精确计算地势高低的经纬仪。
整整三天,李泰就带着他的学生们,不分昼夜的对着圣地亚哥堡的方向,又看又量,又算又画。
“大哥,这李大人到底在干什么?他这是打仗,还是看风水啊?”副将凑到李旦身边,满脸不解,“城里的西班牙人这两天看咱们没动静,嚣张得很,都敢出城巡逻了!咱们再不动手,士气都要泄光了!”
李旦也是一头雾水,但他见识过这位李大人的本事,知道此人是太子身边的大红人,不好催促,只能耐着性子问:“李大人,不知……我们什么时候可以攻城?”
“攻城?急什么?”李泰当时正低头看着一张刚画好的、布满各种数字和线条的简易地图,头也不抬的地。
“战争是算学,是杀人的技术,不是比谁嗓门大。”
他抬起头,眼神锐利而自信,指着地图上一处红圈问道:“那里,是不是圣地亚哥堡最高的钟楼哨塔?”
“是……是的。”李旦点头,“那是西班牙人的眼睛,方圆十里的动静都逃不过它。”
“那就好。”李泰满意的点了点头,笑了笑,“数据模型建好了,弹道轨迹也算出来了。传令下去,子时三刻,让炮兵把那两门宝贝给我推上去。”
“告诉他们,天亮之前,我要让西班牙人的眼睛,变成瞎子!”
……
腊月初五,黎明。
天色微明。
马尼拉城外,寂静无声。
在距离圣地亚哥堡足足两里外的一处隐蔽山坡上,两门通体漆黑的十二磅永熙重炮已经褪去了炮衣,冰冷的炮口,遥遥指向晨雾中若隐若现的堡垒。
复明军的将士们躲在远处,大气都不敢出。
他们想不通,隔着这么远,炮弹能飞过去吗?就算飞过去,怕是也早就没劲了,跟挠痒痒似的。
只有李泰和他手下的炮兵小组,不慌不忙。
一名年轻的格物院学员手持测算好的数据单,神情专注地大声报出射击诸元:
“目标,敌军钟楼哨塔!”
“距离,四千三百尺!”
“风向,东南,微风!”
“永熙二年式火炮,一号炮,仰角五度,偏右三线!”
“二号炮,仰角五度半,偏右一线!”
“弹种,榴霰开花弹!三号引信,预设五息!”
随着李泰一声令下,两名炮手同时将烧红的火锥,捅进炮尾的火门!
“轰——!”
“轰——!”
两声沉闷的巨响划破了黎明的寂静,远比寻常炮声要响得多。大地都跟着一颤!
两枚黑色的炮弹带着尖锐的呼啸,喷吐着火焰,一前一后冲天而起,在空中划出两道完美的抛物线,飞向那座遥远的钟楼!
所有人的目光都追随着炮弹,仿佛忘记了呼吸。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死死盯着炮弹飞去的方向。
就在第一枚炮弹即将飞临钟楼上空时,意外发生了!
那炮弹竟在空中“轰”的一声,炸开了!
预设的引信,点燃了弹体内的火药!
上百枚淬火的铁砂和弹片伴着火焰,从天而降,劈头盖脸的砸向钟楼顶部!
钟楼上负责了望的几个西班牙士兵,甚至连惨叫声都没来得及发出,就被漫天弹片撕碎!
紧接着,第二枚炮弹到了!
它没有凌空爆炸,而是带着一股狠劲,精准地一头扎进了钟楼的中部!
“轰隆——!!!”
爆炸声震耳欲聋!
这一次,是弹体内部的猛火药被引爆!
整个钟楼猛地一晃,一团橘红色的巨大火球爆开!
砖石和木梁,连带着残缺的尸体,全都被剧烈的爆炸掀飞到几十丈高,然后纷纷落下!
烟尘散尽。
那座曾经作为圣地亚哥堡标志的钟楼哨塔,已然拦腰而断,上半截彻底消失,只剩下半截残垣断壁,在晨风中冒着黑烟!
“我的……妈呀……”
复明军的阵地上,一个士兵看着眼前的景象,手里的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自己却没有察觉。
短暂的寂静过后,营地里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
……
圣地亚哥堡,总督府。
还在温暖床榻上拥着土着侍女酣睡的总督唐·米格尔,被窗外那声巨响,吓得直接从床上滚了下来。
“地震了吗?还是……火山喷发了?”他惊魂未定的吼道。
一名卫兵慌慌张张的冲了进来,脸色发白,话都说不利索了。
“总督……总督阁下!不……不好了!”
“钟楼!我们的钟楼……没……没了!”
“你说什么?!”米格尔一把推开卫兵,冲到露台上。
当他看到那座只剩下半截、还在冒着黑烟的钟楼时,他脸上的慵懒和傲慢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惊愕。
“是谁干的?!是阿尔瓦公爵的舰队提前开火了吗?!”他一把抓住卫兵的衣领,双眼通红的吼道。
“不……不是啊总督大人!”那卫兵快哭了,“是从城外……是城外那些叛军干的!”
“不可能!”唐·米格尔尖叫起来,“那些猴子用的土炮,连我们的城墙都摸不到!他们怎么可能打到钟楼?!”
“真的……是真的大人!”卫兵的声音里带着哭腔,“是从……是从至少两里地以外的山上打过来的!我们……我们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钟楼……就没了!”
两里地?!
唐·米格尔浑身一颤,松开手瘫坐在地,脸色瞬间惨白。
在他的认知里,能从这么远的距离发动这么精准又有这么大威力的攻击……
这不是武器。
这是……来自东方的,魔鬼的巫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