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安的喧嚣被抛在身后。
靖海舰队这头钢铁巨兽,一头扎进了望不到边的海里。
甲板上风大。
一股子咸腥味灌进鼻腔。
“鱼饵”撒出去了。
朱见济脑子却格外清醒。
这支舰队,全是些东拼西凑的船。
带着一群没上过战场的新兵蛋子。
看着人多势众,其实一捅就破。
一个没脑子的巨人,空有粗壮的四肢。
缺了一套能指挥全身的神经。
别说打配合了。
只要稍微出点乱子,自己人就能把自己人撞沉。
而这套神经系统,就是朱见济亲手捣鼓出的那玩意儿。
一本跟砖头一样厚的《靖海舰队灯旗通讯密码本》。
“殿下,真要练这个?”
“无畏号”的指挥甲板上,郭勇指着几个埋头啃密码本,脸皱的跟苦瓜一样的信号兵,他那嗓门,吼起来甲板都在嗡嗡响。
“这玩意儿比四书五经都难啃!又是旗子又是灯的,光一个‘左满舵’的命令,就要记三面旗子的花样,这不是折腾人嘛!战场上刀都架脖子上了,谁他娘的还顾得上翻书?”
陈安澜也一脸担忧,躬着身子。
“殿下,郭将军说的有道理,通讯这东西,要的就是简单好用,这么复杂的密码,真到了打仗的时候,太容易出错了。”
朱见济靠着栏杆,手里掂着一个黄铜六分仪,眼皮都没抬一下。
“简洁?”
他笑了。
“敲鼓鸣金,是够简洁。”
“那我问你,起了大雾,听不见鼓声怎么办?”
“要是敌人也学我们敲锣打鼓,瞎搅和,又怎么办?”
“战场上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我们的敌人,不光是汪直那种海贼。”
“还有可能是大洋对岸的佛郎机人。”
“他们有一样好的火炮,战术甚至更刁钻。”
“我们要练的,不只是怎么下命令。”
“更是怎么应付突发情况。”
“现在的复杂,是为了在更复杂的战场上,能找到最简单的活命法子。”
他转过身,那眼神,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
“今天多流汗,打仗的时候才能少流血。”
“我不想靖海舰队的第一仗,就因为一个破信号,全喂了王八。”
他顿了顿,声音冷了下去。
“传我的令!”
“全舰队,搞‘敌前大转向’战术演练!”
“所有船,必须一个字不差的照着密码本干,谁敢错一点,军法伺候!”
“遵命!”
陈安澜和郭勇不敢再多嘴,立马传令下去。
呜。。。
长长的号角声撕开天空。
平静的海面上。
一场能写进大明海军历史里的高难度演练,开始了。
“旗舰令!全舰队,准备执行‘甲三号’战术机动,阵型由一字长蛇,转为左翼雁形突击阵!”
“无畏号”的主桅杆上,几面不同颜色的信号旗哗啦啦的升起,在空中组合出复杂的图案。
左翼分舰队,一艘叫“破浪号”的福船战舰上,年仅十七岁的信号兵刘三儿,手心里全是汗。
他死死的盯着远处旗舰的信号旗,一边翻着身边那本厚厚的密码本,嘴里不停念叨。
“红上,黄下,左配蓝三角。。。是,是向左转舵三刻,保持阵型!”
他不敢耽搁,立刻扯动绳索,把对应的指令旗升了上去。
左翼舰队在他的精准传达下,十几艘战舰的船头整齐划一的转向,在海面上画出漂亮的弧线,阵型变换极为流畅。
第一轮机动,完美。
但这只是个开始。
朱见济的命令,一道接着一道。
越来越快。
越来越刁钻。
从雁形阵到锥形阵,再到专门为了发挥侧舷火力的“t字阵型”抢位。
高强度的指令变换,把所有信号兵的神经都绷断了。
“旗舰再传令!右翼分队,‘乙七号’机动,舰队右转,与我舰形成犄角之势!”
又是一组复杂的旗语。
这一次,负责传达的是另一艘船上的老信号兵。
也许是太累了,他一慌,看错了密码本上的一行。
本该是“右转舵五刻”的蓝色方旗,被他错挂成了“左转舵五刻”的绿色圆旗!
一个字的差别,要人命的差别!
接到错误命令的右翼分舰队,近二十艘庞大的战舰,没有一点犹豫,船头齐刷刷的向左猛拐,失控了一般,径直朝着正在变阵的中央舰队拦腰冲去!
“我的天!错了!信号错了!”
“快停下!要撞上了!”
旗舰上,陈安澜和郭勇的脸,唰的一下全白了!
那可是二十艘战舰和十几艘战舰的对撞!
真撞上,就是一场想都不敢想的海上灾难!
几千名弟兄会立刻掉进海里喂鱼!
刺耳的铜锣声,凄厉的喊叫声,在海面上乱成一锅粥。
可是太迟了!
庞大的船队在高速航行中,惯性巨大,根本不可能立刻停下。
所有人都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两支分舰队的距离越来越近。
一百丈。。。
五十丈。。。
三十丈。。。
船上士兵们恐惧的脸,都看的清清楚楚。
一场毁灭性的碰撞,躲不掉了!
“殿下!”
郭勇急的双眼通红,一把抓住朱见济的胳膊。
“快下令跳船吧!”
朱见济却一动不动。
他的眼睛死死的盯着那片混乱的海域,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冰冷到极点的审视。
“慌什么,看着。”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
意外发生了!
右翼分舰队的领头旗舰上,那个犯了致命错误的老信号兵,反应过来自己挂错旗的瞬间,脸色惨白,没有一点血色。
绝望和恐惧啃食着他的心脏。
他完了。
死定了。
但在被恐惧吞掉的前一秒,他猛的想起太子殿下开训时,用戒尺反复敲着黑板,吼的人人耳朵起茧子的一条铁律。
《靖海舰队应急条例》第三条:当发现错误指令已发出且可能造成严重后果时,信号兵应放弃一切常规操作,立刻升起最高优先级的黑色狼烟,此信号意为:“全体注意,指令错误,立即中止一切战术机动,恢复原航向!”
没有一点犹豫!
那老信号兵疯了一样,扑到船舷边一个特制的铁箱旁,一把抓起里面浸透了桐油和硫磺的狼烟引信,用火折子点燃!
嗤!
一股夹杂着刺鼻气味的浓密黑烟,一条愤怒的墨龙,直冲云霄!
这股黑烟,在蓝天碧海之间,太显眼了,太刺眼了!
所有舰船上的官兵,都看见了这道代表最高紧急事态的狼烟!
正疯狂冲向中央舰队的右翼分舰队,舰长们看到狼烟,一盆冰水从头顶浇下,瞬间从混乱中清醒。
“中止转向!快!回舵!所有船回舵!”
“中央舰队!全速规避!”
嘎吱。。。嘎吱。。。!
刺耳的木头扭曲声中,几十艘战舰在最后一刻,强行偏转航向。
右翼分舰队的领头舰,几乎是擦着中央舰队一艘福船的船舷滑过,两船之间最近的距离,不到三尺!
郭勇甚至能看清对面船上一个士兵惊恐到扭曲的脸!
轰!
两船掀起的巨浪狠狠撞在一起,炸出雷一样的巨响。
侥幸。
也是万幸。
没撞上。
一场足以让舰队元气大伤的灾难,在最后一刻,被一道狼烟,硬生生掐死在了摇篮里。
海面上,一片死寂。
劫后余生的士兵们,瘫在甲板上,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浑身都被冷汗湿透了。
演练结束。
“无畏号”的甲板上,所有百户以上的军官,列队站着。
气氛压的人喘不过气。
那个犯错的老信号兵,被两个壮实的甲士押了上来,脸色惨白,浑身抖成一团。
“殿下,信号兵陈六,演练中传递错误指令,险些酿成大祸,按军法当斩!请殿下下令!”
陈安澜铁青着脸,躬身请罪。
所有人都觉得,陈六死定了,太子爷肯定要杀鸡儆猴。
朱见济慢慢的走下指挥台,来到陈六面前。
他没看陈安澜,而是看着抖个不停的陈六,语气平静的问。
“陈六,抬起头来。”
陈六颤巍巍的抬起头,不敢看太子的眼睛。
“你可知罪?”
“小人。。。小人知罪!小人万死!”
陈六带着哭腔,砰砰磕头。
“你错在哪了?”
“小人。。。小人太紧张,看错了密码,挂错了旗,罪该万死。。。”
“不。”
朱见济摇了摇头。
“你真正的功劳,也恰恰在这里。”
这话一出口,全场都傻了。
郭勇和陈安澜你看我我看你,都以为自己听错了。
朱见济没理会他们的诧异,他提高声音,让每个人都听的清清楚楚。
“各位,演练是什么?”
“演练,就是让我们在面对真正的敌人之前,把所有可能犯的错误,都犯一遍!”
“陈六,他犯了错,这是事实。但是!”
他话锋一转,指着陈六,一个字一个字的说。
“他更是不再犯错之后,在所有人都吓傻了的时候,唯一一个想起我定下的规矩,并且严格执行了纠错流程的人!”
“在那一刻,他升起的不是一道狼烟,他挽救的是上百艘战船,是几千名弟兄的性命!”
“战场上,说变就变!谁能保证自己永远不犯错?我也不能!但一个能够发现错误,并且敢于及时纠正错误的体系,远比一个要求人人都是圣人,不出一点差错的空想,要可靠一万倍!”
“今天的失败,不是失败,是tmd大胜!因为我们用一次演练,验证了我们这套通讯体系,不仅能下命令,更能修正错误!它是个活的,有弹性的体系!”
朱见济的声音,一锤一锤的砸在每个军官的心里。
他们脸上的惊讶,慢慢变成了思考,最后变成了一种说不出的敬畏。
原来。。。这才是殿下真正的目的!
“传我的令!”
朱见济的声音响彻甲板。
“信号兵陈六,临危不乱,恪守条令,避免大祸,功大于过!官升一级,赏银百两!”
“至于他的过错。。。”
朱见济笑了笑。
“罚他把密码本,从头到尾抄一百遍!什么时候能闭着眼睛都把旗语背出来,那什么时候算完!”
原本以为必死无疑的陈六,愣在当场,随即爆发出巨大的狂喜,重重磕头,话都说不清楚。
“谢殿下!谢殿下不杀之恩!!”
郭勇在旁边看的目瞪口呆,半天才挠着后脑勺,对身边的副将低声嘀咕。
“他娘的。。。殿下这波反向操作,竟然是秀到天上去了!咱这脑子,是真跟不上了!这叫啥来着?哦对,绝了!”
一场成功的“失败”,让一套灵活容错率高的现代军事思想,以最深刻的方式,烙印在了这支舰队的灵魂深处。
朱见济的威望,又一次到了新的高峰。
他转过身,望着远处一望无际的海面,眼神深不见底。
舰队已经学会了如何在内部沟通。
接下来,就该让他们学学,如何与真正的敌人“沟通”了。
演练,终究只是演练。
将士们手里的刀,终究是要用来饮血的。
而远方的海面上,第一批真正的“猎物”,已经嗅到了诱饵的腥味,正悄悄的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