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暴过去了。
靖海舰队却一头扎进了另一片死地。
雾。
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雾,又冷又湿,糊在脸上,吸进肺里的每一口气都带着咸腥。
能见度不足十丈。
船队彻底散了。
旗舰看不见左右两翼。
只能靠铜锣和号角。
咚。
呜。
有一下没一下的响。
声音隔着雾闷闷的传过来,走了调,根本不像人吹的,听的人骨头发寒。
然后,罗盘废了。
所有船上的罗盘,全废了。
不管是旗舰上从佛郎机人那缴获的金贵货,还是小船上用了几十年的老家伙。
全都疯了。
铜盘里的磁针嗡嗡作响,发了狂的打转。
有的快。
有的慢。
还有的干脆指着个离谱的方向,死了一样不动。
没一个,指向南方。
“完了,完了。。。这下真完了。。。”
“破浪号”的甲板上,一个老舵手瘫在罗盘边上,脸上的褶子堆在一起,牙关咯咯作响。
他在海上漂了一辈子。
“老张头,你见过这种邪门事吗?”
一个年轻水手嗓子都变了调,嘴唇发白。
“罗盘不指路,这船怎么开啊!”
老张头喉结滚了滚,声音发虚。
“邪门?”
他哆嗦的伸手指了指周围的白茫茫。
“这哪里是邪门!”
“这是闯进鬼门关了!是撞上了传说里的。。。罗盘鬼域!”
“罗盘鬼域?”
几个水手本来挤着取暖,一听这四个字,全围了上来,一个个脸都绿了。
“俺年轻的时候听老师傅说过,这东海之上,有块地方是被咒过的。”
老舵手的声音压的很低。
“那地方没风也没浪,一年到头都是散不去的大雾。”
“船只要一进去,罗盘就废了,人就分不清东西南北。”
“不管你怎么开,都只是在原地打转,直到船上的粮食和淡水都耗光。”
“最后,一船的人,都得活活饿死,渴死,成了海里冤魂的口粮。。。”
他缩了缩脖子,瞥了眼船舷外黑漆漆的海水,好像水下有无数双眼睛正盯着他们。
“传说,在这片鬼域里,能听见海鬼在水底下说话。”
“那声音,听多了魂儿就没了!”
这故事,从一艘船传到另一艘船。
恐惧蔓延开来。
完了。
彻底完了。
逃过了风暴,却闯进了鬼打墙。
这下神仙都救不了了。
无畏号旗舰,指挥舱。
空气死沉,闷的人喘不过气。
陈安澜和郭勇一左一右,死死盯着那台还在疯转的西洋罗盘。
两个人的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
郭勇是武将,一身杀气压不住心里的邪火。
他一脚狠狠的踹在舱壁上。
砰!
一声闷响。
“殿下!这他娘的到底是什么鬼玩意儿?”
他一张脸横肉乱颤,平日的悍勇不知丢到了哪里。
“难不成真让岸上那些神棍给说中了,这片海不干净?”
“要不,咱们先按原路退出去?”
“退?”
朱见济终于从那堆散乱的郑和海图里抬起了头。
他慢条斯理的把一张图卷好,才开口。
“郭将军,你这辈子杀的人,比这船上的铆钉都多,你怕过吗?”
“俺。。。俺那是跟活人拼命!这。。。这是跟鬼斗啊!”
郭勇大着嗓门吼,声音却发虚,急的在舱里来回搓手。
“鬼?”
朱见济笑了。
他站起身,走到那发疯的罗盘前,伸出手指在玻璃罩上轻轻敲了敲。
咚咚。
声音清脆。
“这世上若真有鬼,孤倒想请他出来喝杯茶,跟他聊聊这天下大势。”
这话说的轻描淡写,却透着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狂。
他转过身,看着舱里那几个同样面色发白,大气不敢喘的格物院学子。
“没什么海鬼低语,也没什么罗盘鬼域。”
他的声音不大,却镇住了所有人。
“咱们脚底下,有座山。”
“山?”
陈安澜一愣。
“殿下,这茫茫大海上,哪来的山?”
“水下的山。”
朱见济走到舷窗边,看着外面化不开的浓雾。
“一座巨大的磁山。”
“或者说,是一整条藏着吸铁石矿的巨大矿脉,就盘踞在这片海底下。”
“罗盘靠大地磁场指方向,这你们都懂。”
“现在水底下,有了一块更大的吸铁石。”
“把这方圆百里的磁场全给搅乱了。”
“它自然就分不清东西南北。”
磁山?
磁石矿脉?
郭勇和陈安澜听的云里雾里,但他们听懂了一件事。
太子爷说这不是鬼。
那就不是。
这就够了。
李泰最得意的门生,一个戴着琉璃镜片的年轻学子,终于忍不住问。
“那。。。那殿下,罗盘失了灵,我们在这大雾里,又该如何辨别方向,走出这片海域?”
这才是最要命的问题。
所有恐慌的根源,不是鬼神,是迷失。
“谁说没有罗盘,就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朱见济笑了一下。
“老祖宗在还没发明罗盘的时候,一样能纵横四海。”
“他们靠的,是天上那本永远不会出错的活地图。”
他拍了拍手,下了个让所有人都傻眼的命令。
“传令下去!全舰队抛锚,原地休整!埋锅造饭!”
“另外。”
他转向小禄子。
“去把格物院带来的那几个黄铜宝贝疙瘩,给孤恭恭敬敬的请出来!”
半个时辰后,雾淡了些,天也亮了。
旗舰“无畏号”宽阔的后甲板上,竟然临时开办了一个“测绘学习班”。
朱见济亲自当老师。
十几个舰长,一帮舵手,还有几十个从各船挑出来的聪明士兵,都成了他的学生。
他的教具,是一件黄铜打造的奇特仪器。
一个扇形框架,一个望远镜,还有几块可以活动的镜片。
“这玩意儿,孤管它叫六分仪。”
“其貌不扬,却能测量天地星辰的角度,从而精准的确定我们在海上的位置。”
在所有人好奇又迷茫的注视中,朱见济举起六分仪,动作熟练的对准天边太阳的边缘,开始调整游标和镜片。
他嘴里还念叨着一串谁也听不懂的数字。
“看到了吗?”
“将太阳的下边缘,通过这两片镜子的反射,和远方的海平线重合。”
“然后,读出这游标上的刻度。。。”
他在一张铺开的白纸上飞快的画图计算,写下一串公式。
“正午,日头最高,用六分仪测出它和海平线的夹角。”
“再对照咱们格物院编制的《皇家海军航海历》,两下一减,就能知道我们现在所在的纬度。”
“等晚上,天上的北辰星一出来,一样的法子,再测一次它的高度,就能立刻算出我们舰船的准确方位,比罗盘准一百倍!”
说着,他将算出的结果,在郑和那份古老的海图上,用红色的炭笔精准的点上了一个小点。
“看,我们在这里。”
他指着那个红点。
“风暴让我们偏离了原定航线,向东漂了约七十里。”
“郑和的图上说,这个位置附近有大片的暗礁,名叫葬龙滩。”
“若不是这场大雾让我们停了船,这会儿,咱们的船底怕是已经跟龙王爷亲上了。”
这话一出口,甲板上一片哗然。
那些先前还吓的半死的老水手,一个个目瞪口呆。
他们看着太子手里那个不起眼的黄铜疙瘩,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用来看星星的玩意儿,居然能知道船在哪?
还能算出附近有暗礁?
这不是人力。
这是神术!
郭勇在一旁看的嘴巴都合不拢,他凑到一个同样目瞪口呆的格物院学子身边,压低了声音问。
“殿下这操作。。。在你们那儿叫啥?”
那年轻学子激动得满脸通红,推了推鼻梁上的琉璃镜,用新潮的词汇小声回答:
“叫降维打击!”
“学神的世界,我们凡人不懂!”
“简直帅炸了,YYdS!”
一场绝望的危机,硬生生被朱见济变成了一场航海教学课。
恐惧没了。
取而代之的,是狂热的崇拜。
当晚,星光亮起。
朱见济再次登上甲板,在几十个舰长的簇拥下,用六分仪对准北极星,为整个舰队校准航向。
他站在船头,迎着海风,对着深沉的夜空下达了新的命令。
“全舰队听令,右舵七刻,目标正南偏东,全速前进!”
在所有将士狂热的注视下,靖海舰队有惊无险的绕过了那片暗礁遍布的“葬龙滩”。
这片神奇的地磁异常海域,还有那座看不见的海底磁山,被详细的标注在了崭新的海图上。
朱见济提笔,命名为“镇龙礁”。
又经过数日航行,舰队一路向南,在无波澜。
二月初。
一支庞大的船队,出现在淮安府外的海面上,下锚停船。
这是南征的第一个补给点。
也是最重要的一个。
但所有人都明白,这平静的港湾,是另一片更凶险的战场。
这里的敌人没有大雾作伴。
他们藏在繁华城市的阴影里,吐着信子,等着猎物上门。
舰队远航数千里,粮食淡水已经见底。
这座龙潭虎穴,非闯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