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提着竹篮,走向后院那片自己开垦的菜园。
晨光熹微,薄雾如纱,沾湿了她的布鞋和裤脚,带来一丝沁骨的凉意。
然而她的内心,却是一片从未有过的温热与安宁。
路过院门时,她的脚步下意识地一顿。
门槛边,那双被她一针一线缝补得焕然一新的旧布鞋,已然不见了踪影。
李三娘并未感到丝毫惊慌,甚至连一丝讶异都未曾流露。
她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目光落在空空如也的门槛石上。
那里,仿佛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余温,好似就在片刻之前,曾有人踏着它,走向了门外那个更广阔的天地。
她缓缓蹲下身,伸出指尖,轻轻抚过那块青灰色的门槛石。
石面冰凉,却在触碰的瞬间,带来一种奇异的亲切感。
就在这时,她的指尖下,一小片被晨露濡湿的石面,忽然浮现出一行极淡、极细的水痕字迹,字迹扭曲,仿佛是用一根湿漉漉的指头仓促写下:
“柴垛要挪,今日有雨。”
字迹一现即逝,随着晨风吹过,迅速蒸发,仿佛从未出现过。
李三娘默默地站起身,抬眼望向天际。
东方的天幕依旧晴朗,甚至能看到几缕金色的霞光,但极远处的西方,云层却不知何时开始堆叠,隐隐透着一股沉重的墨色。
她没有丝毫犹豫,转身走向邻居家,温声招呼着几位还在睡眼惺忪的村民:“王大哥,婶子,搭把手吧,院墙下的柴垛该挪到棚里去了。”
邻人们有些不解,指着天边笑道:“三娘,这大晴天的,挪什么柴火?等晒足了再收也不迟。”
李三娘只是浅浅一笑,并不解释,自己率先抱起了一捆干柴。
见她坚持,村民们虽觉奇怪,但念及往日情分,还是七手八脚地帮了起来。
半个时辰后,当最后一捆柴火被稳稳当当码进防雨的棚屋时,天色已经彻底变了。
刚才还晴朗的天空,转瞬间便乌云密布,豆大的雨点毫无征兆地砸落下来,瞬间连成一片雨幕,将整个青石镇笼罩在一片白茫茫的水汽之中。
那些没来得及收柴的村民,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家的柴火被淋个透湿,一边抱怨着这鬼天气,一边羡慕地看着李三娘家干爽的柴棚。
“三娘你这鼻子可真灵,跟天上的神仙似的!”有人隔着雨帘大声喊道。
李三娘站在屋檐下,看着倾盆而下的大雨,只是笑了笑,没有说话。
她知道,这不是她的鼻子灵,而是那个已经不在的人,用他独有的方式,在照看着这个他曾驻足过的小院。
村里的老井,最近不知为何干涸了,井水一天比一天少,到昨日已是彻底见了底。
孩子们再也无法在井边嬉戏打水,村民们不得不跑到更远的溪边去挑水,颇为不便。
大雨过后,暑气未消。
李三娘午睡醒来,正要去灶房,却隐约听见院中的老井口传来一阵极轻微的、窸窸窣窣的声响。
那声音很奇特,不像是风声,也不像是虫鸣,倒像是什么东西在井壁上缓缓摩擦。
她心头一动,缓步走了过去,探头向井内望去。
这一眼,让她呼吸微微一滞。
只见那深不见底的井壁之上,不知何时竟攀附着一条细如发丝的纸藤。
那纸藤呈现出一种陈旧的米黄色,仿佛是用最古老的草纸捻成,却坚韧异常,层层盘绕,一路蜿蜒至井底那仅剩的一汪浅水之中。
纸藤的末端,悬着一个同样由纸扎成的小小纸瓢,此刻,那纸瓢正自动倾斜,舀起一捧浑浊的井水,然后随着纸藤的缓缓收缩,被一点一点地向上提拉。
整个过程寂静无声,只有纸藤摩擦井壁的微弱声响。
当纸瓢被拉到井口时,它又自动翻转,将那一瓢水稳稳地倒入井台旁的石槽中,滴滴答答,清脆悦耳,宛如一个永不停歇的自鸣钟。
紧接着,纸藤再次垂下,开始新一轮的汲水。
石槽里,清澈的雨水和浑浊的井水混合在一起,经过某种奇异的过滤,竟变得清亮起来,缓缓蓄积。
李三娘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她知道这是谁的手笔。
那个连离开都悄无声息的男人,却用这种润物无声的方式,解决着村庄的每一个难题。
她没有声张,也没有去触碰那神奇的纸藤。
她只是默默转身回屋,取来一只干净的陶碗,舀了一瓢刚从井台石槽中溢出的清水,恭恭敬敬地放在了灶王爷的神龛前。
如祭,非祭。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
李三娘坐在灯下,为自己缝补一件旧衣。
昏黄的灯光将她的身影拉得长长的,投在斑驳的土墙上。
忽然,她捏在指间的针线猛地一颤,竟自行脱手飞出,悬浮在了半空之中。
那根细小的骨针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操控着,牵引着麻线,在空中急速穿梭、交织,以一种凡人无法理解的速度,勾勒出一幅繁复而精巧的图案。
片刻之后,一幅半成的残图悬停在了空中——那是一只纸鸢的样式,翅膀舒展,线条流畅,正是许多年前,陈九初学扎纸术时,画过的第一只纸鸢。
只是这图的尾部,空空荡荡,缺了最关键的一角。
李三娘怔怔地看着那悬浮的图样,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熟悉的、属于回忆的气息。
她放下手中的旧衣,眼眶微微有些发热,对着空无一人的前方,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轻声问道:
“这么多年了,还惦记着这个?”
话音刚落,那悬浮于空中的针线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倏地坠落在地,发出一声轻响。
空中的纸鸢图影也随之晃动了一下,如烟雾般缓缓消散。
李三娘沉默了许久,才俯身捡起针线。
她没有继续缝补衣服,而是找来一张陈九当年留下的旧桑皮纸,借着灯光,照着记忆中和刚才浮现的图样,一笔一划地重新绘制。
她补上了那个残缺的尾角,让纸鸢的姿态变得完整而平衡。
她细细地剪裁,用最轻的竹篾做骨,将这只承载着回忆的纸鸢扎好,挂在了窗前。
次日,山风吹过,窗前的纸鸢轻轻摇晃,却并未被风带走飞向天空。
然而,当阳光穿透窗棂,将纸鸢的影子投在对面的墙壁上时,一幅奇异的景象出现了。
那影子里,不再是纸鸢的模样,而是一个模糊的人影。
那人影背着一个半旧的工具箱,像是行脚的匠人,正迈着沉稳而孤独的步子,踽踽而行,背影萧索,一步步走向远方,直至融入墙角的阴影,再也看不见。
那工具箱的轮廓,赫然便是补鞋匠的行头。
山外的局势愈发混乱,流离失所的难民渐渐多了起来,有些拖家带口,一路逃难至青石镇附近。
其中一些人身染疾病,体弱不堪,没走多远便倒在了村口的路边,气息奄奄。
李三娘见状,心中不忍,将家中储存不多的草药都取了出来,熬成汤水分发给病患。
然而病人太多,药石有限,不过两日,她家的药材便已告罄。
看着那些在病痛中呻吟的流民,李三娘愁眉不展,却又无能为力。
当天夜里,院中那棵老槐树下,落叶无风自聚,盘旋飞舞,竟在她眼前层层叠叠,化作了一只古朴的纸药箱。
药箱凭空而成,散发着淡淡的草木清香。
李三娘走上前,轻轻打开,只见箱内整整齐齐地码放着数十丸青色的丹药,药丸气息温润,非金非木,触手生温。
她一眼便认了出来,这是“养息丸”的雏形。
是许多年前,陈九为了让凡人也能延年益生,尝试炼制的一种续命丹药,只可惜当年只完成了理论,并未炼出成品。
而现在,这些未竟的丹药,竟以这种方式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她将丹药分予病者,那些气息奄奄的流民服下后,不过片刻,便人人汗出如浆,高热渐退,竟奇迹般地恢复了些许生息。
村里的一个顽童在分发丹药时不小心打翻了纸箱,箱子摔碎成片。
他好奇地捡起一块残片把玩,竟发现纸箱的夹层中,藏着一个寸许高的小小纸人。
那纸人身穿短打,手持一根微型药杵,正站在一小片纸上,不知疲倦地做着捣药的动作。
童子觉得好玩,便将它偷偷藏入怀中。
回到家后,他将纸人取出放在桌上,却见那纸人竟像活过来一般,将桌上散落的几粒米、几片碎茶叶自行排列,片刻间,便列成了一张笔画清晰的古方。
他的父亲是个粗通医理的老郎中,正为一种心脉枯竭之症的古方失传而叹息,无意中瞥见桌上的米粒阵法,顿时如遭雷击。
他颤抖着双手,辨认着那一个个由米粒组成的字,最终失声惊呼:“这……这是失传了三百年的‘安魂引’!一字不差!”
老郎中当即整理衣冠,对着那小小的纸人焚香跪拜,口中念叨着“仙人垂怜”,却始终不知,自己该感谢的究竟是谁。
这天夜里,李三娘又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自己再次回到了那间位于修仙坊市边缘的、不起眼的丧葬用品店。
店里的一切都和记忆中一模一样,只是,满屋子都静静地站满了纸人。
有的手持剪刀,有的捧着灯笼,有的执着毛笔,千姿百态,栩栩如生。
它们全都一动不动,面朝着那扇紧闭的门扉,仿佛一支沉默的军队,在等待君王的归来。
李三娘穿行其间,最终停在中央那个捧着书卷的纸童面前,轻声问道:“你们……还在等他吗?”
满屋纸人,寂然无声。
唯有她面前的纸童,缓缓地、极为艰难地抬起了头。
它的嘴巴无声开合,一个空洞而古老的声音,却直接在李三娘的脑海中响起,只说了三个字:
“他在……补。”
梦境轰然破碎。
李三娘猛地睁开眼,窗外雨已停歇,清冷的月光如水银般洒满大地。
她披衣起身,推开房门,一股混着泥土芬芳的清新空气扑面而来。
院中的泥地上,竟留下了一串清晰无比的湿脚印。
那脚印从门槛处开始,一步一步,不疾不徐,穿过小院,一直延伸到那棵老槐树下,然后便消失不见。
李三娘的心跳仿佛漏了一拍,她赤着脚,踩着那冰凉的泥地,一步步跟着脚印来到树下。
在脚印的尽头,最后一个印记格外清晰。
那是一个完整的纸鞋印,鞋底的纹路在月光下依稀可辨,正是当年他穿着行走世间,早已被岁月磨平了所有棱角,却又在昨夜被她亲手补上了最后一道裂痕的……道的模样。
她的目光,最终定格在脚印消失之处,那老槐树盘结的根畔。
那里的泥土,似乎比别处更加湿润,仿佛刚刚有什么东西,从大地的最深处,汲取了足够的水分,正积蓄着破土而出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