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死寂的枯黄仿佛是某种亘古瘟疫,只一瞬间便吞噬了整片星田的生机。
归墟坛刚刚凝聚的灵韵,在这片枯败面前,渺小得如同风中残烛。
盘坐在坛边的凤清漪娇躯一颤,喉头涌上一股腥甜,猛地喷出一口心血!
那鲜血落在枯黄的土地上,竟连半点“滋啦”声都未发出,便被大地贪婪地吸干,仿佛从未存在过。
更骇人的是,在她的眉心,一道比墨更深、比夜更沉的漆黑命线,如同一条活过来的毒蛇,挣扎着、扭曲着,要从她的光洁额头钻入脑髓深处!
那是一种源自灵魂最深处的剧痛,仿佛有人正用一把冰冷的铁钳,要将她的天命从魂魄中活活抽离!
“先生!”黑渊的惊呼声在坛边炸响,他手中的古书第二十八卷,那些原本黯淡的灰色谶文,此刻正如同被烈火灼烧的枯叶,一字字崩解成灰。
而在那灰烬之下,一行崭新、霸道、带着无上意志的血色大字,狰狞浮现——
归墟立,天命收,万契当斩!
黑渊瞳孔骤缩,捧着古书的手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他不是看不懂这行字,而是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
他喃喃低语,声音干涩得像是被砂纸磨过:“先生……天道,天道开始回收散落在外的命格了!”
话音未落,一声凄厉的哀嚎从星田边缘传来。
界芽郎,那个以三年阳寿为契,守护星田的少年,此刻正狼狈地跪倒在枯萎的田埂上。
他的脖颈上,不知何时竟被缠上了三道清晰无比的黑色细线,那黑线深深勒入皮肉,让他本就因契约而消耗的身体,瞬间失去了所有水分,皮肤干裂得如同百年枯木。
他感受到了死亡,一种无可抗拒、无可辩驳的剥离感,正从那三道黑线上疯狂传来。
“先生……先生救我!”界芽郎放弃了所有尊严,手脚并用地在龟裂的土地上爬行,朝着归墟坛的方向,留下一道混着血与泥的丑陋痕迹。
他一边爬,一边用嘶哑到破音的嗓子哀求着:“我只许过守田三年……契约未满,它……它凭什么要我的命!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额头重重磕在归墟坛冰冷的边缘,泪水混着额头渗出的血珠,糊了一脸。
他抬起那张绝望的脸,望着坛心那团微弱的光晕,用尽最后的希望,泣不成声:“您点化的纸人能替人扫院,您赐名的墨生能代笔疾书……先生,它们都能代替人去做事……那……那能不能……也替我活一回?”
能不能,也替我活一回?
这绝望的嘶吼,如同一柄重锤,狠狠砸在归墟坛心,陈九那缕微弱的残念之上。
他本欲彻底沉寂,以避开这“天命回收”的惊天大劫。
可这句话,却让他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在那座破败的小院里,他第一次成功点化纸人时,对着那不知疲倦扫着落叶的纸片身影,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语的那句话。
“若能……替我受苦,该多好。”
那是他身为凡人时,最卑微,也最真切的奢望。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何其相似!
坛心那团微光猛地一颤,陈九的残念不再逃避。
他缓缓闭上了“眼睛”,在那所剩无几、如风中残烛般的寿元中,毅然决然地剥离了半日时光!
这半日寿元,对于此刻的他而言,已是倾尽所有!
寿元凝于虚幻的指尖,化作一点璀璨如星的灵光。
陈九的声音,第一次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与决断,响彻这片死寂的星田。
“点化——”
“以旧契残墨为骨,生灵识,执契剪,赐名‘链娘·锁命’!”
话音落,只见那被黑渊捧在手中的墨生笔锋之上,一缕曾被天雷劈中而留下的焦黑墨痕,竟缓缓升腾而起。
那墨痕在空中扭曲、舒展,最终化作一个身着素黑长衣的妇人。
她面容清冷,神情漠然,一双眼眸深邃得如同万年寒潭,手中,则握着一柄锈迹斑斑、仿佛从古老岁月里捞出来的剪刀。
链娘落地无声,仿佛一片影子。
她没有看任何人,只是抬起眼,目光精准地锁定了界芽郎脖颈上的三道黑线。
她抬起手,手中那柄锈迹斑斑的契剪“咔嚓”一声张开。
下一瞬,手起剪落!
一道黑线,应声而断!
就在那黑线断裂的刹那,整个虚空之中,竟突兀地响起一声震耳欲聋的金铁交鸣之声!
那声音,仿佛是某个正在高速转动的、统御诸天的巨大轮盘,被一根铁棍狠狠卡住,发出了刺耳的悲鸣!
“凡契未断,命不可收。”
链娘冰冷的声音响起,不带一丝情感,却字字如铁律。
她看也不看已然瘫软在地、大口喘息的界芽郎,径直走到归墟坛前,盘膝而坐。
她以那柄锈迹斑斑的契剪为针,以自身那源自残墨的黑气为丝,竟开始在虚空中一针一线地“缝制”起来。
很快,第一环虚幻的锁链,在她手中织就。
那链环之上,竟有微光流转,浮现出一行细密的古篆小字——
“纸人守门,十年不辍。”
这是陈九与那纸人小厮的契约!
就在这第一环命链成型的瞬间,天穹之上,一道灰色的裂缝被无形的大手撕开!
裂缝中,一个令人心悸的身影踏步而出。
他脸上覆盖着一张巨大的青铜命轮面具,面具上刻度森然,指针冰冷。
他手中,同样握着一柄剪刀,但那剪刀却是由无数转动的微缩命轮构成,每一次开合,都仿佛能剪断一片星域的因果!
“命锁阁主!”黑渊失声惊呼,认出了这尊执掌天道刑罚的恐怖存在。
命锁阁主冰冷的目光穿透面具,死死锁定下方的链娘,声音如同万载玄冰摩擦,带着至高无上的审判意味,轰然炸响:
“凡契逆天,窃命之贼!此链……当斩!”
话落,他手中那柄恐怖的命轮剪轰然挥落!
剪刃过处,虚空破碎,法则哀鸣,一道足以斩断仙神命格的灰色剪影,直劈链娘与她刚刚织就的第一环命链!
这一剪,代表着天道意志,无可抵挡!
然而,就在那剪影即将落下的刹那,异变陡生!
整片天地间,忽然响起了无数细微却清晰的声音。
有纸人扫院时,竹帚划过青石板的“沙沙”声。
有墨生奋笔疾书时,笔尖划过纸张的“簌簌”声。
有老槐树化作的槐翁,拄着拐杖在乡间小路上行走的“笃笃”声。
所有陈九曾立下的,或大或小,或轻或重的契约,在这一刻,尽数共鸣!
那无数的声音,化作了无数条看不见的因果之线,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瞬间编织成一张弥天大网,竟在那命轮剪的剪刃落下之前,层层叠叠地缠绕了上去!
“咔嚓!”
一声清脆的崩裂声响起!
命锁阁主那柄无物不斩的命轮剪,其上一个微缩命轮,竟被这万千契约之力生生绷出了一道裂痕!
而他整个剪断天命的动作,也被这股庞大的力量拖拽,硬生生在半空中停滞了半息!
半息,对这等级别的存在而言,已是永恒的耻辱!
命锁阁主身形一晃,竟踉跄着向后退出半步,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右手,以及那停滞了半息的命轮。
下方,链娘缓缓站起,枯黄的星田在她脚下蔓延,她却如同一株扎根在九幽之下的冥界之花,傲然独立。
她手中那柄锈迹斑斑的契剪,遥遥指向天穹之上的命锁阁主,一字一句,声音传遍诸天。
“我非剪命。”
她顿了顿,眼中寒潭泛起滔天波澜,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
“我剪的是——天不公时,谁许它收?!”
话音未落,她身后,那由“纸人守门”契约织就的命链轰然展开,紧接着,第二环、第三环、第十环、第一百环……无数细密的锁链自归墟坛中疯狂延伸而出,如同一棵参天巨树的根须,刺破虚空,朝着诸天万界的缝隙之中,蛮横地扎了进去!
归墟坛心,陈九的残念看着这一幕,心中一片空明,一声轻叹悠悠响起。
“原来……契,也能成道。”
星田深处,那本只有二十八卷的古书虚影,竟在无人察觉间,悄然浮现出了第二十九卷的轮廓——
《灵引九卷·第二十九卷:契锁天命》
天穹之上,命锁阁主在短暂的震惊后,青铜面具下的双眼迸发出无尽的杀意。
他缓缓收回命轮剪,但目光却越过链娘,扫视着这片刚刚经历了一场“天命回收”风暴的枯寂星田。
他的视线在那些因契约而得到庇护的生灵身上一一掠过,最终,落在了虚无的某处。
那里,刚刚被链娘剪断的一缕黑线,并未消散,而是在空中无声地扭曲、挣扎,最终化作一缕比虚无更空洞的灰烟,飘向了未知的远方。
那灰烟之中,没有了天道的敕令,也没有了契约的庇护,只剩下一种纯粹的、被剥离了一切联系的“断裂”。
它像一个无声的幽魂,在寻找着下一个宿主,或者说,下一个……牺牲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