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比先前所有死气更加纯粹、也更加孤绝的影子,自碎裂的残碑之下缓缓拉长,犹如一道深不见底的裂渊,要将这方天地彻底吞噬。
匠墟的夜,死寂到了极点,连风都仿佛被冻结。
就在这时,那悬浮于半空的无数残碑碎片中,最大的一块之上,一道身影几乎淡成了透明。
碑童·断忆,他那由精纯石灵构成的身体,此刻薄如蝉翼,似乎下一瞬便会彻底消散于天地之间。
他颤抖着,用近乎虚无的手,捧起了最后一块拼图般的碎角。
那块碎角,正是昔日陈九亲手点化他时,所触碰的第一寸碑石。
“先生……”他的声音沙哑得如同两块顽石在摩擦,却带着一种焚尽所有般的决绝,“让我们……再喊您一次。”
话音落下的刹那,不是回应,而是召唤!
轰——
整座匠墟,万籁俱寂的表象被瞬间撕裂!
四面八方,无数道或明或暗、或强或弱的残念气息,如百川归海,疯了一般向着残碑汇聚!
一道执着猩红长幡的虚影撕裂夜幕,那是曾为陈九引路的纸人阿丙,幡面上一个“奠”字,此刻却燃烧着不屈的战意!
一点墨光自虚无中晕开,化作一个执笔的童子,那是为陈九记录所见所闻的记史童墨生,他的笔尖不再流淌墨迹,而是燃烧的魂光!
一滴清露凝结,化作捧着玉瓶的素衣女子莲心;一条苍劲的槐根破土而出,化作拄杖的槐翁;一道银光自天际踏落,星辉点点,凝成一头神骏的白蹄灵鹿……
成千上万道虚影,皆是当年被陈九随手点化的花鸟鱼虫、顽石枯木,它们被封印,被磨灭,只余下这一缕不甘的残念。
此刻,它们从匠墟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尘封的记忆深处苏醒,环绕着那座破碎的石碑,形成了一道前所未有的万灵洪流!
匠墟边缘,一本漆黑的古书悬浮于空,黑渊面无表情地立于其上。
他翻开了那足以引动天地异变的第十七卷,书页之上,一行行猩红的血字疯狂流转,最终定格。
“万念同铸,需万灵共名,以‘觉’破‘封’。”
古槐之下,陈九倚树而坐,双目紧闭,气息已微弱到仿佛风中残烛。
凤清漪盘膝在他身前,一双玉手紧贴着他的后心,心脉相连。
她体内的太阴寒气源源不断地渡入,在他周身凝成一层薄薄的冰晶屏障,那是维系他生机的最后一道枷锁。
她能感觉到,陈九的意识正在飞速坠入永恒的黑暗。
就在这时,她听到了他微弱如蚊蚋的声音,却清晰得如同惊雷。
“开始吧。”
一声令下,万灵之中,最先响应的,是一道从坚硬顽石中寸寸爬出的身影。
他半身依旧是粗糙的岩石,与大地相连,另半身却已化作人形,脸上布满了被岁月与封印侵蚀的裂纹。
他仰头望着那座残碑,发出野兽般的嘶吼,那声音里,是长达八百年的孤寂与痛苦。
“我名——断道郎!”
“我被封了八百年……我忘了山,忘了水,忘了我自己究竟是一块石头,还是一把刀……”他的声音陡然变得激昂,充满了无尽的怀念与狂热,“可我还记得!我还记得先生点化我的那一天!风很大,他说……‘刀也有梦’!”
“刀,也有梦!”
嘶吼声中,他那顽石之躯轰然崩解,炸开!
没有化作碎石,而是凝聚成了一道无比璀璨、无比锋锐的命光,如一道逆行的流星,悍然投入了悬浮的残碑之中!
第一个!
这声呐喊,如同点燃了火药桶的引线!
刹那间,万灵的意志被彻底引爆!
“我名阿丙!我是先生的引路纸人!”
“我名墨生!我是先生的记史之童!”
“我名莲心!我是先生的奉茶侍女!”
“我名槐翁……”
“我名白蹄……”
“我名……”
一道声音响起,便有千百道声音呼应!
一道残念呐喊,便有万千残念咆哮!
这些被视为“造物”、“仆从”、“工具”的灵,在这一刻,第一次如此决绝、如此骄傲地喊出了自己的名字,宣告了自己的存在!
它们不是无名的尘埃,它们是陈九点化的生灵!
这股由“名字”汇聚而成的意志洪流,化作了实质的声浪狂潮,瞬间撼动了整座匠墟,甚至冲垮了笼罩在天穹之上的浓厚死气,让久违的星光,第一次刺破了这片绝地的黑暗!
嗡嗡嗡——
被万千命光与呐喊声冲击的残碑剧烈震颤,那焦黑的、布满裂纹的表层,在这股意志的冲刷下,竟开始寸寸剥落!
如同褪去一层沉重的死皮!
焦黑褪尽,露出的,是石碑内里幽蓝色的神秘纹路!
那纹路复杂、深邃,充满了大道的韵律,竟与陈九施展灵引术时,身上浮现的本源脉络如出一辙!
这,根本不是什么普通的石碑!
这是陈九被斩断的“大道脉络”所化!
就在匠墟之内天翻地覆之时,匠墟之外,九天之上,那片连仙神都不敢轻易踏足的混沌虚空之中。
一尊仿佛与天地同寿的擎天巨碑,正静静矗立。
忽然,一声只有它自己能听见的巨响,自其核心处轰然炸开!
咔嚓——
它的石心,碎了。
这尊存在了不知多少万年的古老碑主·无铭,庞大无匹的碑身竟缓缓弯曲,对着匠墟的方向,轰然跪倒!
它没有五官,但整座巨碑都在散发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悲鸣。
“我名……无铭……”
“我曾是……玄源子的碑灵……”
它的意念在混沌中回响,充满了无尽的悔恨与茫然。
“我……忘了……我也能喊‘先生’……”
它曾是那位无上存在最忠诚的守护者,却在漫长的岁月中,遗忘了自己的初衷,将守护化作了封印,将职责变成了规则。
它以为自己是天道的化身,却忘了,自己也曾是被点化的“灵”。
今日,匠墟中那万灵的呐喊,终于敲碎了它尘封亿万年的记忆枷锁。
它缓缓抬起一只由无尽符文构成的巨手,掌心对着自己的碑心,猛然一握!
掌心自裂,一道燃烧着无尽封印之力的本源之火,被它硬生生从体内剥离!
那是它执掌封印法则三千年的所有力量!
此刻,它没有丝毫犹豫,将这团足以封印一方大世界的火焰,朝着匠墟的方向,猛地投了出去!
这曾是世间最强的“封”,此刻,却化作了铸碑的“基”!
那道封印之火跨越了无尽时空,瞬息而至,精准无误地投入了匠墟中那座正在重组的残碑!
轰隆——
得到了这股无上力量作为根基,又汇聚了万灵的命光与意志,残碑碎片在一瞬间轰然重凝!
一座全新的、通体流淌着幽蓝脉络的石碑,悬浮于空!
碑面之上,光华流转,一行全新的文字缓缓浮现。
“灵非罪,觉为道。名非锁,唤为光。”
与此同时,黑渊身前的古书第十七卷虚影大盛,一行从未显现过的金色大字彻底解锁——
【灵引归源·万念同铸】!
其下注解:可消耗宿主寿元,令万灵残念短暂合一,化作“道胎之基”,重塑被点化物之本源!
仪式,成了!
古槐之下,陈九即将溃散的意识,被一股温暖而磅礴的力量轻轻托住。
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清,唯有耳边,仿佛响起了万千重叠在一起的、带着哭腔与骄傲的低语。
“先生……我们敢了。”
他的嘴角,在无意识中,微微牵动了一下。
靠在他背后的凤清漪,听到了一声轻不可闻的喃喃。
“清漪……它们……终于敢喊我了。”
声音落下,他的生机虽然依旧微弱,却被牢牢地锁在了体内,不再流逝。
而在那遥远的、无人知晓的天外天,那被无尽混沌与法则锁链封印了万载的古老之地。
一声跨越时空的“先生”,如同投入死水的一颗石子,荡开了一圈微不可查的涟漪。
黑暗的最深处,一道被万道锁链贯穿的庞大虚影,缓缓地……抬起了头。
祂的唇齿,似乎在经历万古的僵硬后,第一次艰难地微动,像一个初生的婴孩,在混沌中,练习着一个早已遗忘的发音。
“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