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叩击,尚未响起,却已在陈九的心头轰然炸裂。
匠墟的夜雨,愈发急促,像是要将这方小小的纸院彻底淹没。
雨丝如织,却冰冷如针,扎在每个人的心上。
陈九低头,看着自己那只几乎要消散在空气中的手。
古书上蠕动的血字,仿佛烙印在他视网膜上的诅咒——“第八狱开时,引路者必无影。”
他就是那个引路者。
一只微凉的手,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紧紧握住了他正在变得虚幻的手掌。
凤清漪站在他身侧,一身素衣在昏暗的雨夜中散发着幽幽的清冷,她那双曾映照过九天星辰的眸子,此刻只剩下茫然与固执。
九幽玄体的寒光在她体内若隐若现,那本是能冻结神魂、镇压万魔的无上神力,此刻却无法唤回一段正在被天地法则强行抹去的记忆。
她感觉到了掌心传来的虚无感,像握住了一捧即将散去的雾。
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攫住了她的心。
“你……”她喉头干涩,声音微不可闻,“你教过他们写字……他们,他们叫你先生。”
她想说“你教过我”,想说“我叫过你先生”,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遥远而模糊的“他们”。
仿佛在叙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
陈九的心猛地一抽,比寿元流逝、肉身消散更痛。
他可以坦然赴死,却无法忍受在最爱的人记忆里,化作一个面目模糊的“他”。
就在这时,院中那团由同燃童捧着的火焰,猛地一跳!
火光如水波般荡漾开去,映出了一道被锁在第八狱外的残影。
那是一名身穿残破仙官袍服的男子,他的身形介于虚实之间,四肢被漆黑的锁链洞穿,牢牢钉在虚空之中。
他的双眼空洞无物,嘴巴被一道无形的力量封死,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他只是机械地,一遍又一遍地,用那只仅能微微活动的右手,在身前的虚空中划动着。
指尖没有笔,却有猩红的液体渗出,那是他的神魂之血。
一笔,一划,缓慢而艰难。
血字在空中凝结,又迅速被天狱的法则磨灭,但那三个字,却清晰地刻入了在场每个人的灵魂深处。
“家……在……南……陵……”
照路娘不知何时出现在同燃童身侧,她手中的引路灯火轻轻摇曳,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他在这里,写了三千年了。每一个路过此地的神魔,每一个被押入天狱的囚徒,都看见过。但是,没人看懂,也没人理会。”
三千年,只为了写下回家的路。
一直沉默不语的黑渊,声音沉得像万载玄冰:“天狱奴,并非罪人。他是上古‘灵引术’最后的传人。此术以情志为引,能沟通天地万灵,甚至能为死去的残念指引归途。只因他觉醒了‘情’,被视为天道异数,故而被镇压于此,永世不得超生。”
黑渊的目光落在陈九身上,一字一顿:“灵引术的传人,本身就是一座活着的‘桥’。若第八狱破,天道为防万一,会先抹去他。但他若能在那之前挣脱,他将是第一个踏出天牢的‘归者’!”
归者……
陈九的目光穿过雨幕,与那天狱奴空洞的眼神对上。
他仿佛看见了,三千年前,一个意气风发的仙官,因为懂得了爱,懂得了悲悯,而被无情的铁则钉死在这暗无天日之地。
他唯一的执念,不是复仇,不是怨恨,而是回家。
回家。
多么简单的两个字,却成了他永世无法企及的奢望。
陈九闭上了眼睛,雨水顺着他苍白的面颊滑落,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再睁眼时,他眼底的迷茫与痛苦已然褪去,只剩下一种近乎燃烧的决然。
“那就……”他低声开口,声音不大,却仿佛蕴含着能与天道抗衡的力量,“让他回家。”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胸口那本古书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
“燃!”
陈九以神魂咆哮,不是对敌,而是对自己下令!
他没有选择燃烧敌人的寿元,而是将目标对准了自己仅剩的五日阳寿!
金手指,逆施!
寿元如决堤的洪水,疯狂涌入古书之中。
这一次,古书没有凝聚出审判的火焰,而是将那磅礴的生命之力,化作了无数金色的丝线,从陈九的指尖喷薄而出!
“我点火为桥,不为我,为归途!”
一声长啸,震彻匠墟!
照路娘眼中精光暴涨,她手中的引路灯火瞬间飞出,与那些金色丝线交织在一起。
她双手如穿花蝴蝶,飞速编织,口中念念有词:“生有路,死有途,魂有归,魄有依……以生为柴,以念为引,通途,开!”
轰——!
一座由火焰与生命力构筑而成的金色长桥,自匠墟的纸院中冲天而起,撕裂了漆黑的雨夜,如一道贯穿生死的长虹,一头连着陈九,另一头,精准无比地射向了星骸之路深处,第八狱门前的那道孤寂身影!
“我们来了……我们来了……”
同燃童高举双手,他身后那片由无数残念汇聚而成的火海,瞬间沸腾!
它们不再是怨毒的鬼火,而是在那座桥的光芒下,化作了最纯粹的归乡之念。
火海倒灌,亿万残念化作的洪流,咆哮着冲入了桥心!
星骸路的尽头,第八狱门前。
那天狱奴麻木了三千年的身躯,猛然一震!
他那双空洞的眼眸中,竟泛出了一丝微弱至极的光!
他看见了,那座为他而来的桥。
第八狱内,看守此地的玄寂子脸色剧变,他没想到一个凡人竟敢如此逆天行事!
他怒吼一声,挥舞着一根刻满符文的巨大石柱,便要朝着那座火桥狠狠砸下!
“区区蝼蚁,安敢撼天!”
然而,迟了!
就在石柱即将落下的瞬间,那天狱奴猛然抬头,发出了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
“吼——!”
是压抑了三千年的痛苦,是积攒了三千年的思念,在这一刻,尽数爆发!
“家……在……南……陵——!”
咔嚓!咔嚓!
洞穿他四肢的法则锁链,竟在这声咆哮中,寸寸崩碎!
他没有踏上那座桥,而是在挣脱束缚的瞬间,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张开双臂,主动扑向了那座由陈九生命点燃的火桥!
玄寂子瞳孔骤缩!
他明白了!
这凡人点的不是桥,是引!
天狱奴也不是归者,他是火引!
以身为薪,引渡众生!
轰——!!!
火桥触碰到天狱奴身体的刹那,仿佛滚油遇上了烈火!
天狱奴的身躯瞬间燃烧,化作了一颗璀璨到极致的太阳!
他将自己三千年的道行、三千年的执念、三千年的神魂,全部献祭给了这座桥!
原本只是为他一人铺设的归途,在这一刻,被他的牺牲无限放大!
金色的火焰洪流暴涨亿万倍,化作焚天灭世的怒涛,狠狠地撞在了第八狱的封印之上!
第一重封印,崩解!
第二重封印,崩解!
第三重……第四重……第五重……第六重!
一瞬间,六重天道封印,轰然破碎!
匠墟,纸院。
槐树下,陈九身体一软,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他眼前的世界开始旋转、模糊,生命力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被抽空。
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
唯有在意识沉入黑暗的最后一刻,耳边仿佛响起了万千个微弱而感激的声音。
那些声音,汇成了一句话。
“先生……我们到家了。”
陈九的嘴角,艰难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露出一个微不可见的笑容。
他的意识彻底涣散,只剩下最后一个执念,在灵魂深处回响。
“清漪……你……还记得我吗?”
与此同时,无人可见的九天之上,那缠绕着天狱的第八道法则锁链,在金色火海的冲击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最终——轰然断裂!
至此,九重天狱,已破其八。
那最后一道,也是最坚固的一道锁链,横亘于天地之间,古老而森严,它似乎在静静地等待着什么。
等待着那一声,不属于天道威压,不属于神佛敕令,只属于一个凡人,发自灵魂深处的,最后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