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明明不大,却像是定住了时空,将一切崩毁与喧嚣都按下了暂停。
焦黑的废墟之上,死寂降临。
最后一缕火苗舔舐着天诏的残骸,将其化作飞灰。
诡异的是,就在那片被天火焚烧、被命锁之力碾碎的焦土上,竟有星星点点的嫩芽,顽强地破土而出,带着一股沛然的生机。
鼎心娘怀抱着那尊古朴的命鼎,静静立于废墟中央。
鼎身之上,无数细如发丝的民愿纹路熠熠生辉,鼎内火焰熊熊,却不带丝毫灼热,反而散发着温暖的光。
火光映照在陈九那张苍白如纸的脸上,他的身形依旧挺拔,可那耗尽了寿元的虚弱感,却如潮水般侵蚀着他的四肢百骸。
他强撑着,不让自己倒下。
一声轻微的叹息响起。
曾以一缕残发化形的诏臣·遗发,此刻身影已经虚幻得近乎透明。
他颤巍巍地伸出手,似乎想最后再触摸一下那尊凝聚了他毕生心血的命鼎,最终却只是虚抚着鼎身散发出的光晕。
“老臣……该走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解脱,更带着一丝欣慰。
话音未落,他那本就虚幻的身影便彻底散开,化作无数光点,混入那漫天飞舞的纸马灰烬中,再无踪迹。
“万仙碑记:命鼎初成,民愿归心,天命可替。”一旁的碑心郎,这位活了不知多少岁月的老人,此刻眼中满是震撼,他低声念出这句足以颠覆仙庭的谶言,语气中带着前所未有的敬畏。
“噗通”一声。
身着紫袍的承影,天诏使中最后的幸存者,双膝重重跪在了坚硬的碎石之上。
他怀里紧紧抱着半截断裂的玉诏,那曾是天命的象征,此刻却冰冷如顽石。
他的紫袍在夜风中猎猎作响,看上去不像是权力的象征,反倒更像是一件厚重的丧服。
他缓缓抬头,目光穿过跳动的鼎火,死死锁定在陈九身上,声音沙哑干涩:“你赢了……可你知道,这被强行从天上拽下来的‘命’,究竟有多重吗?”
陈九轻轻摇了摇头,气息微弱却坚定:“我本不想要。可是,有人等着我活着回去。”
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时空,看到了某个遥远的地方。
那份牵挂,是他耗尽寿元也绝不倒下的唯一理由。
话音刚落,他抬起仅剩的左手,掐出一个奇异的法诀。
那本悬浮在他身侧的古书虚影骤然翻开,一个玄奥的词条亮起——“命鼎承运”!
“以我残寿为引,暂承无主之命!”
陈九低喝一声,他体内仅存的、甚至不足半日的寿元,如决堤之水般疯狂涌入命鼎!
刹那间,命鼎光芒万丈,一道凝实的光幕将陈九笼罩其中。
鼎心娘的身影与光幕融为一体,仿佛化作了这方天地的守护神。
也就在此时,天穹之上,那被斩断的气运锁链似乎感应到了这股“无主之命”的存在,竟再度凝聚成形,带着毁灭一切的威势,轰然砸下!
然而,这一次,那足以锁死真仙、碾碎神魂的锁链,在撞上命鼎光幕的瞬间,竟像是撞上了一座无法撼动的太古神山,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啸,被狠狠地弹了回去,在空中寸寸碎裂!
承影瞳孔骤缩,满脸的不可置信。
这命鼎,竟能硬抗天道气运的镇压!
就在这时,一道狼狈不堪的身影从天外直坠而下,重重砸在废墟之中,溅起一片烟尘。
那人身穿破烂的仙官袍服,浑身是血,气息萎靡到了极点,正是先前被天诏锁走的紫微奴。
他挣扎着爬起,不顾一切地朝着陈九的方向跪倒,以头抢地,重重叩首,声音里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与恐惧:“奴……奴才紫微,叩见新主!奴曾侍奉三代天帝,亲眼见证他们……他们都被那卷‘封神录’抽魂炼命,最终沦为仙庭天门的奴仆!”
这个惊天秘闻,让在场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天帝,竟也是仙庭的奴仆?
紫微奴颤抖着从怀中捧出一卷残破的册子,那册子似乎被某种至高力量灼烧过,只剩下寥寥数页。
“仙庭万古以来,都以‘代天封神’为名,敕封九州人杰。可实际上,他们是在用‘封神录’窃取万民中最璀璨的命格,用以修补那摇摇欲坠的仙庭天门!他们不是在封神,他们是在偷命!”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血泪的控诉:“您……您今日立下的,根本不是什么承载香火的鼎……而是一柄足以劈开这万古骗局的……破局之刀!”
陈九沉默地接过那卷残册。
他没有看,而是直接将其投入了眼前的命鼎之中。
“呼——”
鼎火冲天而起,火焰之中,竟映出了无数道模糊而伟岸的虚影。
有头戴冠冕的帝王,有身披甲胄的将军,有手持竹简的贤臣……他们每一个都曾是人族历史上光芒万丈的存在,此刻却都带着不甘与愤怒,被无形的锁链束缚着。
他们的命格,并非自愿升仙,而是被“天命”强行夺走,成为了修补天门的“材料”。
陈九看着这一幕,眼中最后一丝温情也化作了冰冷的寒意。
他终于明白了,匠墟世代守护的秘密是什么,仙庭真正恐惧的又是什么。
“原来……他们烧的不是叛臣,而是一条条不愿听话的命。”他低声自语,声音轻得仿佛一阵风,却让跪在地上的承影浑身剧震。
“先生,”鼎心娘清脆的声音在他心底响起,带着孺慕与崇敬,“您点的不是鼎,您点燃的,是熄灭了万古的民心。”
陈九缓缓收回目光,疲惫地坐倒在身后那张唯一幸存的竹椅上。
他翻开那本始终悬浮在身边的账本虚影,执笔,在上面写下新的一行。
支出:寿元半日,七日不得入梦。
收入:命鼎承运,民心归附。
写完,他合上了账本。
那账本虚影微微一闪,隐入他体内。
他靠在竹椅上,缓缓闭上了双眼,再无一言。
夜风吹过,卷起满地纸马的灰烬,在空中盘旋飞舞,像是一场迟来的葬礼。
那些灰烬拂过他的耳畔,仿佛有无数个声音在低语,在诉说,在期盼。
陈九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微微扬起一抹弧度。
“今晚……别来梦我。”
天外,那座恢弘的灵引道宫虚影,在失去了天诏的压制后,竟开始缓缓转动。
宫殿深处,一张巨大的命图虚页上,原本黯淡的九州版图,此刻竟从四面八方,陆续亮起了一个又一个微弱却坚定的光点。
那些光点,尽是九州大地之上,曾为陈九烧过纸马的百姓人家。
与此同时,那本古书虚影的第十一卷,在空白的最后一页,一行崭新的金字悄然浮现:
命火已燃,薪传不息。下一程,无锁无诏,唯道前行。
远处,废墟的阴影里,那道紫色的身影缓缓站起。
承影低头看着手中那半片冰冷的断诏,许久,他松开手,任由其跌落在尘埃里。
他轻声低语,像是在对过去的自己告别。
“我……不再是天诏使了。”
夜色渐深,匠墟的废墟之上,只剩下鼎火跳动的微光和那道倚在竹椅上、仿佛已经与永恒的孤寂融为一体的消瘦身影。
他闭着眼,呼吸平稳,似乎已经沉沉睡去,只是那紧锁的眉头,预示着即将到来的,将是一段比死亡更加寂静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