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枚不易察觉的蹙痕,是杀机凝结的冰棱。
林昭的目光从信纸上那首欢快的童谣移开,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眼底的温度却比寒夜更冷。
役、粮、账、牧,四字如四根尖针,精准地刺入他新政的肌体,而那句“哥哥写算盘”,更是直指要害。
算盘,是账。
新政之下,一切流转皆有账可查,问题,就出在账上。
“文远,此事非同小可。”林昭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民怨如水,既能载舟,亦能覆舟。如今水面看似平静,水下却已暗流汹涌,直冲我的船底而来。”
陆文远心头一凛,他从那首童谣中解读出了危机,但林昭却已看到了背后那只搅动风浪的黑手。
“大人的意思是,此事并非单纯的屯吏贪腐?”
“贪腐是表,动摇根基是里。”林昭屈指敲击着桌面,“他们不敢直接对抗新政,便从最底层的役工身上抽血,制造民怨,让我焦头烂额,最终不得不妥协,甚至……换掉推行新政的人。”他的目光落在“牧”字上,意有所指。
牧田司,正是此次改革的核心。
次日,一辆挂着“苏氏医馆”旗号的马车缓缓驶入屯区。
苏晚一身素雅布裙,以“义诊赠药”为名,在妇孺聚集的井边摆开了摊子。
她望闻问切,手法轻柔,言语温和,很快便让那些终日劳碌、满心愁苦的妇人们放下了戒心。
然而,她的心却随着每一次搭脉而下沉。
这些妇人,尤其是尚在哺乳期的乳母,无一不是气血亏虚,面色萎黄。
她们怀里的婴孩,大多瘦小干枯,哭声都有气无力。
所谓的“百姓懒怠”,真相竟是连饭都吃不饱的虚弱!
当苏晚将一包包补气血的药材和几块珍贵的饴糖递到她们手中时,那些妇人感激涕零的眼神,像一根根针,扎得她心痛不已。
与此同时,一个面生的“账房先生”背着算盘,出现在各处工坊。
此人正是乔装改扮的申元礼。
他以核对总账为名,不动声色地调阅着各坊的分账。
起初一切正常,但当他要求查看“劳役折银”的原始底账时,屯吏们的脸色明显变了。
“申先生,这……这都是些零碎账目,就不劳您过目了。”一个青袍小吏陪着笑脸,试图将账本合上。
申元礼的手指却如铁钳般按住账册,他抬起眼,目光锐利如刀:“朝廷新规,一工抵三十文,账目必须清晰,以备核查。怎么,你的账见不得光?”
那小吏冷汗涔涔而下。
申元礼不再理他,径直翻开账册。
一笔笔触目惊心的记录赫然在目——役工的名字后面,清清楚楚记着“折银三十文”,但另一本隐匿的流水账上,发到役工手里的,却只有区区八文!
差额的二十二文,被以“损耗”、“茶水费”、“笔墨钱”等各种名目扣除,最终流向了一个个私账。
更让他怒火中烧的是,在不远处的石灰窑,他亲眼看到几个身高还不到半人高的孩童,正吃力地搬运着石块。
他们的脸被粉尘熏得灰白,一双小手在粗糙的石块上磨得血肉模糊,指节粗大变形,布满了深可见骨的裂口。
其中一个孩子,因为脱力摔倒,怀里的石块砸在脚上,疼得蜷缩在地,却不敢哭出声,只是死死咬着嘴唇,眼泪混着灰尘淌下两道泥痕。
申元礼的心,仿佛被那孩子的眼神狠狠剜了一刀。
代父服役,这是何等的悲凉!
当晚,两路消息汇总到信楼,林昭的书房内,气氛凝固如冰。
“好,好一个‘百姓懒怠’!”林昭不怒反笑,只是那笑意里淬满了寒冰,“他们这是在挖我的根,喝兵血,吃人肉!”他缓缓站起身,在房中踱步,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所有贪腐者的心尖上。
“大人,请下令吧!我即刻带人去抓!”申元礼双目赤红,恨不得立刻将那些蠹虫碎尸万段。
“抓?”林昭停下脚步,我要的,不是杀鸡儆猴,而是……连根拔起。”
他看向陆文远,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文远,他们会用童谣,我们也会。笔墨伺候。”
一首新的童谣,在林昭的口述下,迅速成型:“一工值三十,到手只八枚。谁吞我的钱?青袍账上鬼。”
“去找小哨。”林昭将写好的纸条递给阿岩,“让他带上一群孩子,去屯衙门口唱,边跳边唱。记住,别人一呵斥,就跑,明天再去。”
第一天,当小哨带着十几个半大孩子在屯衙外又唱又跳时,那青袍小吏果然冲了出来,厉声呵斥。
孩子们嘻嘻哈哈,一哄而散,仿佛只是在玩一场游戏。
第二天,同样的时间,同样的地方,歌声再次响起。
这一次,来围观的役工和家眷明显多了起来。
他们不敢作声,只是默默地听着,眼神里压抑的火焰在跳动。
第三天,当“谁吞我的钱?青袍账上鬼”的歌声响起时,人群中,已经有妇人忍不住跟着低声哼唱。
那歌声像一颗火星,点燃了压抑已久的干柴。
青袍小吏的脸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
夜色深沉,屯衙后院一间密室里,青袍小吏面色狰狞地对几个心腹低吼:“不能再让那小崽子唱下去了!必须让他永远闭嘴!今晚就动手,做得干净点!”
他不知道,他的一举一动,早已落入暗处的眼中。
当晚,两个黑影借着夜色,悄悄摸向小哨家所在的柴房。
小哨早已得了阿岩的嘱咐,正蜷缩在一个巨大的柴垛后,手里紧紧攥着一枚特制的骨哨。
黑影越来越近,带着一股浓烈的杀气。
就在一只手即将捂住小哨嘴巴的瞬间,他猛地将骨哨凑到唇边,用尽全身力气吹响!
“啾——啾啾——!”
一声尖锐急促的哨音,如利剑般划破夜空!
几乎在同一时刻,七屯各处的了望塔上,被这“连急疫哨”惊动的火鸽猛然振翅,带着凄厉的鸣叫冲天而起!
刹那间,远近的火把如繁星般亮起,巡更队的呼喝声、急促的脚步声从四面八方潮水般涌来!
两个黑影大惊失色,转身欲逃,却被一道从天而降的身影拦住。
阿岩手持短刃,目光冰冷如铁。
火光下,林昭身披大氅,缓步而至,他的身后,是甲胄鲜明的巡更队。
他看了一眼毫发无伤的小哨,随即目光转向那两个瑟瑟发抖的黑影和面如死灰的青袍小吏。
“深夜拜访,所为何事?”林昭的声音不大,却带着千钧之重。
那小吏的党羽本就是乌合之众,见此天罗地网之势,心理防线瞬间崩溃,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竹筒倒豆子般将一切和盘托出,更供出了背后真正的主使——右帐祭酒,莫勒!
果然是他!申九的旧部,一直对牧田司的改革阳奉阴违。
然而,林昭却没有立即下令抓捕莫勒。
他只是让崔砚取来《寒田录·讼卷》,将所有供词一字不漏地记录在案,卷宗的标题,他亲笔写下四个字:童舌破贪。
翌日,寒耕台。朔风凛冽。
三屯数千百姓被召集于此,他们神情茫然,又带着一丝隐秘的期待。
林昭一身玄衣,立于高台之上。
他没有说话,只是朝台下招了招手。
小哨在万众瞩目之下,有些紧张地走上高台。
林昭拍了拍他的肩膀,温声道:“别怕,就像平时那样唱。”
小哨深吸一口气,望向台下黑压压的人群,他看到了自己的母亲,看到了石灰窑里那个摔倒的哥哥,看到了无数双和他们一样充满期盼又带着恐惧的眼睛。
他挺起小小的胸膛,用尽全身的力气,领着台下早已安排好的一百名孩童,齐声唱响了那首童谣。
“一工值三十,到手只八枚!谁吞我的钱?青袍账上鬼!”
稚嫩的童声汇成一股洪流,响彻旷野,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打在所有人的心上。
一遍,又一遍。
起初是孩子们在唱,渐渐地,人群中有妇人开始抽泣,有男人攥紧了拳头,终于,有人跟着唱了起来,一个,十个,一百个……最后,数千人的声音汇成震天的怒吼!
林昭静静地听着,直到歌声渐息,他才抬起手,全场瞬间鸦雀无声。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台下每一张面孔,声音如洪钟大吕,传遍四野:“从前,你们有冤,不敢言。有苦,不敢诉。现在……”他指了指身旁的小哨,“连一个孩子,都敢站在这里,大声地问——谁吞我的钱?”
他顿了顿,眼神陡然变得锐利如鹰,仿佛能洞穿人心。
“那么,我来回答这个问题!”
“我说了——”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万钧之势,“该吐出来的,一个铜板,也不能少!”
台下万众屏息,无数双眼睛死死盯着高台上的那个年轻身影,等待着那即将落下的雷霆。
而在人群的最后方,一个负责盯梢的莫勒心腹,脸色煞白地挤出人群,发疯似的向着右帐祭酒的府邸跑去。
他知道,天,要塌了。
遥远的府邸深处,一盏孤灯如豆。
右帐祭酒莫勒正端坐案前,看似平静地品着茶。
当心腹连滚带爬地冲进来,将寒耕台发生的一切嘶声禀报后,他手中的茶杯“哐当”一声摔在地上,跌得粉碎。
“童舌破贪……好一个童舌破贪!”莫勒喃喃自语,脸色由青转为惨白,他猛地站起身,目光死死盯住房内一只上了重锁的紫檀木箱。
那里,藏着他多年来所有的秘密。
火,必须用火!将一切都烧成灰烬!
然而,仅仅烧掉证据还不够。
林昭的刀已经出鞘,必然要见血。
必须有一个份量足够的人,去吸引那把刀的注意,为自己争取时间。
一个名字,如毒蛇般从他心底滑过。
申元礼。
那个亲手查出账目问题,将此事捅到林昭面前的,申元礼。
莫勒的眼中,一丝阴狠而疯狂的光芒,在摇曳的烛火下,缓缓亮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