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地道里的湿气裹着霉味钻进甲缝,他却浑然不觉——阿影刚从暗渠爬回来,浑身沾着淤泥,凑到他耳边时,硫磺味混着泥土腥气直往鼻腔里钻:“那烟子不对,末将趴敌营通风口闻了三回,硫磺味淡得像掺了灶灰。”
火把在洞壁投下摇晃的影子,林昭的瞳孔突然缩紧。
前日阿土说敌工营逼近明道时,他故意让民夫往地道里填了半车碎石——不是塌道,是要让崔乾佑听见动静。
此刻他摸着腰间那枚磨得发亮的铜钉(张巡送的,说是睢阳城墙砖磨的),突然想起胡老六。
那叛军工匠前天被押着送毒烟弹,经过西城门时,他看见那人往弹壳里塞的不是碎瓷片,是晒干的芦苇絮。
“去查查胡老六家眷。”他声音压得极低,手指在洞壁敲出三长两短的暗号——这是让阿影绕南渠查敌营排水口的节奏。
阿影抹了把脸上的泥,转身时带起一阵风,吹得火把忽明忽暗,照见洞壁新刻的标记:明道已掘至敌营四十九丈。
“报——”洞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段崇的声音混着晨雾灌进来,“敌营动了!崔乾佑亲自带了五百工兵,在咱们明道正上方挖反沟!”
林昭抬头,地道顶壁的竹笼在渗水,水珠砸在他脚边的火油坛上,“叮”地一声。
他解下腰间的水囊,往掌心倒了点水,混着泥在洞壁画出敌营布防图——假帅帐在北,旌旗招展;真帅帐在南,藏在三进帐幕之后。
崔乾佑这老匹夫,以为用假帐当饵,就能等唐军破土时瓮中捉鳖?
“传令民夫,明日起明道日掘五尺。”他扯下束发的布带,随便扎了扎沾泥的发尾,“让老马的驴车多运碎石,扬尘要遮天。”段崇的横刀在鞘中撞出轻响,这校尉突然咧嘴笑了:“末将明白!要让叛军觉得咱们急得连土都来不及筛!”
果然,第三日未时,阿影从暗渠钻回来时,靴底沾着半片染血的布——是叛军工营的号衣。
“崔乾佑把胡老六的家眷押到反沟边了。”他抹了把脸上的汗,“那老匠头往烟弹里掺灰时,手都在抖,可每颗弹壳里的硫磺粉,比往日少了小半。”
林昭摸出怀里苏晚留的药包,薄荷香混着地道里的霉味,让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苏晚醒了,周青说她第一句话是问“地道挖到哪了”。
他把药包按在胸口,突然笑了——睢阳城破时,他背着这个小女娃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如今她成了能救一军人性命的医官。
“阿史那拔去帅帐了。”阿影突然压低声音,“末将听见他跟崔乾佑说,明道太顺,恐是诱饵,真穴在南。”
洞外传来梆子声,是戌时三刻。
林昭摸出火折子,照亮洞壁新刻的“八步”二字——暗道距真帅帐柱基只剩八步。
他解下外袍,露出精壮的脊背,刀疤像蜈蚣爬满左肩(那是睢阳最后一战,替张巡挡的叛军长矛):“今夜埋火油坛。”
三十六口陶坛被死士们轻轻放在柱基下,坛口朝上,覆着掺了草屑的湿泥。
林昭亲自把细硫线缠在排水渠的青石板上,引信末端系着个铜环——只要拉动铜环,火线就会顺着渠底的干芦苇秆,“刷”地燃到真帐下。
子时三刻,明道方向传来闷响。
林昭站在西墙垛口,望着假帅帐方向腾起的火光——那是死士点燃了明道里的引信。
叛军的喊杀声像炸了窝的马蜂,火把连成一条火龙往假帐涌。
崔乾佑站在北高台的了望哨上,黑袍被火光映得发红,他举着酒壶大笑:“林昭,你终于钻出来了!”
可他的笑还没落地,脚下突然传来地动山摇的轰鸣。
真帅帐的巨柱“咔嚓”断裂,帐顶像块被掀翻的磨盘,“轰”地砸下来。
崔乾佑被亲卫一把扑倒,滚出十丈远时,后颈的汗毛还在炸——刚才他站的位置,此刻正陷着个焦黑的大坑,帅印滚在坑边,金漆都被烧化了。
李光弼的令旗在城头上猎猎作响。
“全军出城!”他的枣木杖重重砸在女墙上,“段崇带断云队冲中军,老马的驴车跟在后头运礌石!”林昭望着城下如潮水般涌出的唐军,突然想起睢阳城破那天——那时他也是这样望着叛军涌进来,怀里的小女娃哭得嗓子都哑了。
天光放亮时,叛军三寨皆破。
林昭踩着焦黑的帐布走向李光弼,靴底碾碎了半枚硫磺弹——弹壳里滚出的,果然是灰白色的草灰。
“地行统制。”李光弼把铜印拍在他掌心,印纽的螭虎还带着体温,“这是你应得的。”
林昭却把印往段崇怀里一塞,转身指向南渠口:“胡老六往烟弹里掺灰,阿影爬了七夜暗渠画图,老马的驴车每天多运三十车碎石扬尘土……”他的声音突然哽住,望着远处医馆的窗棂——那里飘着苏晚晒的药香,“这地道里的功劳,都是泥里水里泡出来的。”
风卷着火灰掠过城头,像一群黑色的信鸽。
医馆里,苏晚正替伤兵换药,指尖突然顿住——有粒带着焦味的草灰,轻轻落在她摊开的药书上。
“林昭这小子……”高公公站在偏厅阴影里,手里的拂尘绞得变了形。
他望着城楼下欢呼的士兵,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七日之约成了又如何?李光弼信他,可这大唐的天……”他突然笑了,声音像刮过瓦缝的风,“总会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