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早晨，哈口气能看见白团儿。机加工车间里却早闹开了——天车吊着圆滚滚的毛坯“轰隆”滑过，车床“嗡嗡”转得震耳朵，刨床“哐当哐当”的，满车间都是切削液混着铁屑的味儿，热乎得很。
早班的任务单和工艺卡，早被调度员塞进各工位的工具箱。老车工李师傅端起搪瓷缸，猛灌一口浓茶，才慢悠悠摸出自己那台老c620车床控制箱上的工艺卡——乙-07-34轴套，他闭着眼都能车，往常技术科发的工艺单，也就扫眼尺寸，里头净是些“正确的废话”，不如自己凭经验干得顺。
可今天这张卡，厚得不一样。李师傅翻开一看，眉头一下子就挑上去了：工序写得明明白白，下料用啥锯床、精车用啥夹具，连“注意”都堆了好几行——“精车内孔前先试切废料，别直接上活件”“夹外圆得垫铜皮，夹紧力别太大，防变形”。
“哟！这编工艺的懂行啊！”李师傅忍不住啧了声，翻到最后看签名——刘莉？不就是前阵子在车间挺出名，后来调技术科的那个女娃嘛！
“老李，瞅啥呢？脸皱得跟核桃似的。”旁边钳工张胖子凑过来，嗓门大得很。
“你看这个！”李师傅把卡递过去，“刘莉编的，比咱自己想的还细！连‘测内孔得查孔口、孔中、孔底’都写上了，这不跟咱平时唠嗑干活一个样嘛！”
张胖子扫了两眼，立马喊起来：“嘿！这才叫工艺单！上回技术科小张编的，让我开六百转车外圆，我那老床子真敢开？刀尖早崩飞了！”
他这一喊，周围几个正磨刀具、看图纸的工友全围过来了。
“我看看！我看看！”
“还真是，写得明白！‘防让刀’‘对中心慢点儿’，全说到点子上了！”
“粗车后还建议退火消应力，上回三车间那批活变形，不就因为没干这个嘛！”
大伙儿七嘴八舌，没一个不夸的。工人最实在，那些脱离实际的“理论工艺”他们烦透了，刘莉这张卡，像老伙计在旁边搭把手，啥难啥易全点出来，照着干心里有底，不怕废件。
“刘莉不愧是咱车间出去的！懂咱干活的苦！”李师傅把工艺卡叠得整整齐齐，塞回工具箱，“行了行了，散了吧！照着这好工艺，今儿咱把活儿干漂亮点！”
车间里消息跟长了腿似的，中午食堂吃饭，几个老师傅的话被装配车间主任听了去；下午工具科来领东西，又听工人提了句“刘技术员的工艺单顶用”。没半天，这话就传到了赵主任耳朵里。
赵主任拿着工艺卡副本翻了遍，拍着调度员的肩笑：“我就说这丫头靠谱！技术科那帮‘书呆子’，早该学学怎么编点实在的！”他大手一挥，“以后刘莉编的工艺，只要是咱车间的活，优先发下去，让大伙儿学学啥叫接地气的技术！”
这股风，最后还是吹回了技术科二楼。
下午刚上班，陈科长端着茶杯去打水，在走廊被生产科副科长拦住了：“老陈可以啊！你们科那小刘，编的工艺在车间火了！老赵刚才还跟我夸，说工人都讲‘看得懂、好干活’，效率都提了！这可是少见的好评！”
陈科长愣了下，推了推眼镜：“哦？还有这事儿？”
“那能有假！你们这回算干了件实事！”生产科副科长拍了他两下，笑着走了。
陈科长回到办公室，眼神扫过刘莉的工位——她正埋在图纸里算啥，侧脸绷得紧，特认真。他想起早上张技术员提过一句“刘莉的工艺有点特别”，当时没在意，现在看来，这“特别”是真管用。
他翻出乙-07-34的工艺卡副本，逐行看。越看，脸上的硬线条越松，最后忍不住嘀咕：“确实用了心。” 他端着凉了的茶水，再看刘莉时，眼神里多了点真真切切的欣赏。
办公室里不是所有人都高兴。张技术员坐在刘莉对面，听着外面传的好评，心里不是滋味。他凑到旁边技术员耳边，压着声音：“工艺得讲规范、讲标准，她写得跟操作手册似的，太接地气了吧？咱技术员的活儿，不该有点‘高度’吗？”
旁边人扶了扶眼镜，含糊道：“车间反应好，能提效率，总归是好事……” 可眼神里的纠结，谁都看得出来。老观念不是说改就能改的。
刘莉不是没察觉这些小动作，可她没分心，照样把桌面收拾干净，工具摆得整整齐齐。刚要走，陈科长喊住她：“小刘。”
“陈科长，您找我？”
陈科长指着工艺卡，语气平和：“这工艺车间反应不错。以后这类零件的工艺，你多担着点。继续保持，多结合实际。”
这话不大，可办公室里没走的人都听见了——这差不多是科长明着肯定她了。
刘莉心里有点暖，笑着说：“谢谢科长，我会努力的。”
走出技术科，楼道里已经暗了，厂区的路灯亮起来，把厂房、烟囱的影子拉得老长。她知道，一张工艺单也就撬开个小缝，后面还有人盯着、有更难的活儿等着。可至少，这是个好开头——她用车间带出来的实在劲儿，让技术科听见了一线的声音。她深吸口冷空气，脚步稳稳地混进下班的人堆里，明天还有新活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