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莉那份写满字、画着图的“合理化建议表”，在赵主任抽屉里压了两天，终于被带进了厂技术科。
技术科跟车间是两个世界，没机器轰鸣，空气里飘着晒图纸的油墨味，混着老茶缸子的陈香。靠墙立着几张大绘图板，上面钉着密密麻麻的装配图，线条细得跟头发丝似的。科长老吴接过表格，推了推滑到鼻尖的老花镜，扫了眼“建议人”那栏——“刘莉，车工组徒工”，嘴角几不可察地撇了下。
“加装球头车削装置？”老吴捏着表格边角，声音慢悠悠的，“想法倒是敢想，不过……”后半句没说，但谁都听出那意思——一个徒工，还想琢磨技术科的活儿？他随手把表格搁在一堆待处理的文件上，跟压了张废纸似的。
“吴科长，我瞅瞅。”旁边传来个温和的声音。傅景宸刚从外面跑回来，手里还攥着个测微仪，听见这话，凑了过来。他拿起表格，先看了眼名字，“刘莉”两个字让他愣了下——是那个上次在夜校提问的姑娘？
他逐行读文字说明，等目光落到那张手绘的简图上，原本随意的眼神一下子凝住了。线条画得不算规整，有些地方还描了又改，但杠杆怎么连、滑块怎么动、跟车床光杠咋配合，清清楚楚，原理一点没跑偏！这哪儿是瞎画？分明是蹲在车床边琢磨了好几天才弄出来的。
“科长，这建议真有点东西！”傅景宸抬着头，声音里藏不住劲，“您看这机构，虽说细节得补，但用现成的光杠驱动，把直线运动转成刀尖的圆弧，思路没毛病！车间现在车小尺寸球头，全靠师傅手感，要是能成，批量加工能省老多事！”
老吴抬眼瞅他，带着点不赞同：“景宸，一个徒工画的草图，你当回事干啥？强度够不够？尺寸算没算错？安装上能不能跟车床配套？全是问题。别凭着一股子热情瞎折腾。”
“正因为是徒工提的，才更该当回事！”傅景宸往前凑了凑，指着图纸上的关键处，“她不光干活，还琢磨怎么干得更好，这股劲不就是‘五小’活动要的？再说了，大方向对了，细节上的计算、结构调整，咱们技术科还补不上吗？”
他说得条理清楚，连手比划带解释，办公室里几个低头画图的技术员也被吸引了，围过来传着看表格。
“哎，这么一看，还真有点门道。”
“原理上说得通啊，比上次那个青工提的‘自动上料’靠谱多了。”
“一个女徒弟能想到这儿，不简单……”
也有人泼冷水：“想法好是好，真要做起来难。到时候弄半截弄不下去，人力物力搭进去不算，还耽误人家姑娘干活。”
傅景宸没管那话，转头盯着老吴，语气挺恳切：“科长，要不我来牵头？先做个可行性评估，把尺寸算一遍，再画个细化图。要是评估下来真不行，咱再跟刘莉说。这不是帮她，是给车间里愿意动脑子的人撑撑腰——不然以后谁还敢提建议？”
老吴看着傅景宸眼里的亮劲儿，又扫了圈围着议论的技术员，手指在桌沿上敲了敲。他知道傅景宸的性子，认死理，技术上不糊弄，不是那种冒失的年轻人。再说，这建议要是真成了，年底厂里评先进，技术科也有面子。
“行吧。”老吴终于点了头，“你牵头，先出个评估报告。要找车间要数据，或者找刘莉问情况，你直接去对接。”
“谢谢科长！”傅景宸赶紧把表格叠好，揣进胸前口袋，跟护着个宝贝似的，生怕折了角。
当天下午，傅景宸拿着盖了技术科红章的回函，直奔机加工车间。他没先找刘莉，先去了王师傅的工位，赵主任也跟着凑了过来。
“王师傅，赵主任，刘莉那个球头车削装置的建议，技术科议过了，算正式立项，我来负责后续评估。”傅景宸把回函递过去，语气挺郑重，“后面可能要找她问问细节，说不定还得让她搭把手测测，车间这边还得麻烦多担待。”
赵主任捏着回函，看那红章看得眼睛发亮，连拍大腿：“担待！必须担待！这丫头，没看出来还藏着这本事！”
王师傅蹲在地上调卡盘，听完这话，慢慢直起身，脸上还是没表情，但眼角那道疤似乎柔和了点。他对着傅景宸点了下头，就两个字：“可以。”
消息跟长了腿似的，没半小时就传遍了车间。刘莉正猫在车床前跟一根长轴较劲——这轴两头要车同轴，差一丝都不行，她盯着刀尖，手心全是汗。张淑兰突然从后面冲过来，拍了她胳膊一下，嗓门大得整个工段都听见：
“莉莉！成了！你那建议，技术科立项了！傅技术员亲自管！还要找你唠呢！”
刘莉手一抖，刀尖在轴上划了道细痕，虽然浅，但肉眼能看见。她赶紧关掉车床，心脏“咚咚”跳得能听见，跟揣了个兔子似的，差点蹦出来。立项了？技术科真认了？还是傅景宸负责？
一股子热流从心口往上涌，又惊又喜，还有点慌——她那点底子，画的图连自己都觉得糙，真跟技术科的人一起讨论，会不会露怯？而且要参与测试，肯定得占干活时间，孙鹏那帮人本来就看她不顺眼，指不定又要嚼什么舌根。
她下意识朝王师傅那边看，正好对上师傅的目光，王师傅轻轻点了下头。刘莉攥紧了手里的卡盘扳手，铁疙瘩带着车床的余温，却觉得比平时沉了好多——机遇是来了，可这道坎，能不能迈过去，她心里没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