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松那根手指动了一下的瞬间——
整个血池，突然死了。
是真的“死”了。刚才还翻腾冒泡、嘶嚎不断的池面，一下子凝固住。鼓起半空的血泡僵在那儿，不动，也不破。那些从尸体眼眶里、从池子深处发出的各种尖叫哀嚎，像被一刀砍断的绳子，“嘎”地就没了。
连池边尸体眼眶里摇曳的、鬼火似的绿光，都定格住，成了惨绿惨绿的、一动不动的光点。
死寂。
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死寂。
只有血池最深处，极深的地方，传来缓慢的、沉闷的“咕嘟……咕嘟……”声。像是什么巨大的东西，在黑暗里一下一下地吞咽口水。
罗成的手还死死按在怀里的镇龙玺上。玉玺烫得厉害，隔着衣服和皮肉，都感觉掌心那块皮要烧起来了。
他眼睛一眨不眨，死死盯着兄长那具残破的尸体。
那根手指……又动了。
这次更明显。不是无意识的抽搐，是食指抬起来，轻轻敲在冰冷的黑曜石岩面上——“哒”。
停一下。
中指抬起来，也敲一下——“哒”。
交替。
食指，中指。食指，中指。
哒，哒。哒，哒。
节奏很慢，但很稳。
罗成的瞳孔，猛地缩紧了。
这个节奏……
他记得。太记得了。
小时候，偷跑去北邙山后崖采药，有一次遇上了塌方。两人趴在陡崖中间一块凸出的石头上，底下是几十丈的深谷，头顶还不断往下掉碎石。不敢喊，怕声音震塌了最后那点支撑。
当时才十二岁的罗松，就趴在他旁边，用这个节奏，食指中指交替，轻轻敲他紧挨着的石头。
哒，哒。哒，哒。
意思是：我还活着，你别慌。我们还在一块儿。
后来被救上去，罗松胳膊摔脱臼了，还咧着嘴冲他笑，说：“暗号管用吧？下次……咳咳……下次别爬那么险的地儿了。”
回忆像把烧红的锥子，狠狠扎进罗成脑子里。
他喉咙发紧，眼眶瞬间就热了。
“看见了吗……”
格尔泰那混合了无数声音的叠音，又响起来了。这回里面带着一种明显的、猫玩老鼠似的愉悦，黏糊糊的，让人恶心。
“你的兄长……多么顽强……”
话音落下。
血池，动了。
不是翻腾，是旋转。
以中央那座白骨平台为核心，粘稠得像胶浆的血浆，开始缓缓转动，形成一个巨大的、暗红色的漩涡。越转越快。
池子边缘，那几十具被黑色根须钉着的尸体，突然同时张开了嘴！
没有声音发出。
但有无形的、灰白色的雾气，从他们大张的口鼻里，丝丝缕缕地溢出来。不，不是溢出，是被某种力量强行抽出来！
雾气在空中汇聚，像一条条灰白的小溪，蜿蜒着，扭曲着，全部涌向漩涡中心。
雾气经过的地方，空气都在扭曲、荡漾，像隔着烧热的铁板看东西。罗成瞪大眼睛，他看清了——那些灰白色的雾气里，包裹着无数张人脸！
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突厥人的脸，中原人的脸。有的嘴巴大张，在无声地哀嚎；有的满脸怨毒，在恶毒地咒骂；更多的，是表情麻木，眼神空洞，像被抽走了所有生气。
这些人脸随着雾气，撞进血池漩涡的瞬间——
“嗤……”
像烧红的铁块扔进冷水里。
人脸迅速融化、变形、扭曲，最后变成一缕缕极细的、暗金色的丝线，闪着诡异的光，被池底深处那个看不见的恐怖存在，贪婪地、急促地吸吮进去。
“灵魂……”
格尔泰的声音再度响起，带着一种陶醉般的意味。
“是最纯粹的养料。”
他抬起那条已经半透明、能看见底下黑色脉络蠕动的手臂，指向池边一具刚被拖过来的、还算新鲜的尸体——是个年轻的突厥战士，胸口被贯穿的伤口还在往外渗着稀薄的血。
“恐惧，愤怒，怨恨……在死亡瞬间爆发的情绪，能让灵魂的‘味道’……更鲜美。”
他话音刚落。
那战士的尸体，猛地剧烈抽搐起来！
比之前任何一具都剧烈！灰白色的雾气疯狂涌出，而在雾气翻滚的中央，赫然浮现出清晰的景象——
是这战士临死前的记忆片段！
他被黑色的根须从背后刺穿，拖向血池。他拼命挣扎，嘶吼着，用手里最后握着的弯刀，反手去砍自己的脖子！想求个痛快！
可刀砍到一半，卡在了颈椎骨缝里，拔不出来，也砍不断。
绝望。极致的绝望。
景象只持续了一刹那。
“噗”地一声轻响，像肥皂泡破了。
景象炸碎，连同那团浓郁的灰白雾气一起，迅速融化、提纯，变成几缕格外明亮的暗金色丝线，被池底“嗖”地吸走。
“住手！！！”
罗成再也忍不住，暴喝出声！手里的骨匕已经握紧，刀锋在昏暗的血光下泛着惨白的光。
“住手？”格尔泰歪了歪那颗已经变形的头，颅后连接池底的肉须兴奋地扭动着，“为什么要住手？我是在……帮你啊。”
他再次指向罗松的残尸。
“你的兄长，三魂七魄，早就散了。烂了，碎了，没了。”
他的声音忽然压低，带着一种恶毒的、炫耀般的意味：
“是我……用这些新鲜灵魂的碎片，一片，一片，像缝破布一样，给他粘起来的。”
“不然，你以为那具烂了的壳子……凭什么还能动？”
像是为了证明他的话。
血池池面，猛地掀起一道巨浪！
不是水浪，是由粘稠血浆和无数残破肢体构成的、令人作呕的浪头！
浪头把池边几具尸体抛上半空，在坠落的过程中——
“砰砰砰！”
尸体接连炸开！
炸开的不是血肉，是更加浓郁、更加狂暴的灰白色雾气！里面裹挟着更多破碎的、尖叫的人脸！
这些灵魂碎片像一场暴雨，噼里啪啦，全部洒向罗松那具穿着幽州玄甲的残尸！
碎片钻进盔甲的缝隙，钻进腐烂的皮肉，钻进空洞的眼眶，钻进张开的嘴巴……
残尸开始剧烈颤抖！
幅度大到像是要散架！
更骇人的是，残尸的胸口，竟然开始有了起伏！一起，一伏！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拉风箱一样的吸气声！
“看，他‘活’了。”
格尔泰的声音里充满了恶意和满足。
“但这需要更多灵魂……每天，至少三十个新鲜的。”
他摊开手，做了个无奈的手势。
“所以你看，我是在帮你兄长‘活着’啊……我每天都在努力‘救’他呢……”
罗成站在原地，浑身冰冷。
像被人扒光了扔进数九寒天的冰窟窿里，从头发丝冷到脚底板。
他终于明白了。
那些从狼居胥山腰升起的、扭曲成人形的灰黑烟柱，到底是什么——不是“被山消化掉的魂魄”。
是灵魂被这血池熔炉炼化、抽干后，剩下的……残渣！
这座山，这个池子，这个祭坛，就是一个日夜不停工的巨大熔炉！用无数活人的魂魄当燃料，熬煮着池底那个正在一点点苏醒的、无法名状的恐怖存在！
而他的兄长……
竟然成了这熔炉的一部分！成了维系这个邪恶仪式运转的……一个零件！
“所以，别急着动手。”格尔泰的声音又变得柔和，充满诱惑。他甚至摊开手掌，掌心皮肤裂开，露出一张满是细齿的小嘴，伸出暗红色的舌头，舔舐着空中飘散的、零星的灵魂金丝。
“我们可以做个交易。很公平。”
“你交出镇龙玺，我让你兄长……真正‘复活’。不是现在这种残次品，是完整的，有记忆的，会哭会笑，会拍着你肩膀叫你‘阿成’的……罗松。”
他顿了顿，叠音里透出更深、更甜的诱惑，像涂了蜜的毒药：
“至于封印邪神？何必呢……等吾主完全苏醒，这天下，都是我们的。你们罗家……可以做新世界的王。比那个什么李渊、李世民，更尊贵，更长久……”
罗成没有回答。
他缓缓地，把骨匕横过来。
刀锋压在左手掌心，用力一划。
“嗤——”
皮肉割开，鲜血涌出。鲜红的血顺着骨匕惨白的刀刃往下淌，滴落在脚下布满结晶的岩缝里。
血珠渗进去的瞬间——
怀里的镇龙玺，猛然剧烈震动！
那道已经蔓延了三分之一的裂痕深处，猛地迸发出刺目的、纯粹的金色光芒！像压抑已久的火山，轰然爆发！
金光如同实质的利剑，扫过翻滚的血池！
“啊——！！！”
那些灰白色的灵魂雾气，被金光一照，发出凄厉到极点的尖啸！瞬间蒸发、消散了大半！池子里翻滚的粘稠血浆，都仿佛黯淡了一瞬。
池底最深处，传来一声愤怒的、沉闷的低吼！
整个巨大的溶洞，开始摇晃！头顶暗红色的钟乳石“咔嚓咔嚓”断裂，砸进血池，溅起滔天血浪！
“看来……”
格尔泰遗憾地叹息一声，那声音里最后一丝伪装的温和也消失了，只剩下纯粹的冰冷和邪恶。
“你选了一条……死路。”
他话音落下的同时——
池子边缘，所有尸体，齐刷刷地转过了头！
眼眶里那些惨绿的魂火，骤然熊熊燃烧！变成两团跳动的、充满恶意的火焰！
中央的白骨平台，开始缓缓上升，拔高。
格尔泰站直了身体——他身上那件缀满人骨的祭祀袍，无声地滑落，掉进血池里。
露出了袍子下的“身体”。
那已经不能称为身体了。从腰部往下，完全和七八根最粗的黑色根须融合在一起，根须扎进白骨平台，又连接着池底。上半身也布满了隆起的、蠕动的黑色脉络，皮肤半透明，能看见底下有东西在钻来钻去。
而罗松那具残尸……
在吸收了最后一批泼洒而来的灵魂碎片后，猛地……
睁开了眼睛。
眼眶里没有眼球。
只有两团跳跃的、猩红如血的火焰。
直勾勾地，“盯”向了岩缝口的罗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