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古蜀金沙的腹地,有一片被太阳神鸟金辉笼罩的桃花川。每年三月,川谷里的野桃林繁花满枝,粉白的花瓣飘落在岷江水畔,像撒了一地碎霞。可金沙的先民们都知道,桃花川里藏着一个秘密——总有一个身披金面的身影,在桃林中来回奔跑,从清晨到日暮,从未停歇。那身影,是金沙的守川灵“玄沙”,也是被黄金面具缚住魂魄的可怜人。
一、 肠胃之疾与黑夜面具
玄沙本是金沙部落的普通牧人,每日赶着羊群在岷江边放牧,日子过得像江水般平淡。他生就一副热心肠,部落里谁家的羊走丢了,谁家的稻禾被洪水冲了,他都会第一个伸手帮忙。可玄沙有个怪病——肠胃虚弱,见不得烈阳。每当正午的太阳越过蜀山,金辉洒在他身上时,他便会腹痛如绞,上吐下泻,部落的巫祝说,这是他的魂魄里藏着一缕阴寒,与太阳神鸟的阳气相冲。
为了避开烈日,玄沙总是披着一件用夜蚕丝织成的黑斗篷,像裹着一层黑夜的影子。他很少在白天露面,只有傍晚羊群归栏时,才会牵着羊走回部落。部落的孩子们见他总是遮着脸,便偷偷叫他“夜行人”,玄沙听了也只是笑笑,从不辩解。
更让玄沙煎熬的,是他心里藏着的一场梦。他总梦见自己站在蜀山之巅,手握着金沙神祠里的玉矛,对着云海大喊,可声音刚出口,就被山风卷走,连一丝回音都没有。梦醒时,他总会泪流满面,却不敢让任何人看见。金沙的巫祝说,梦泪是魂魄的低语,若是被外人窥见,便会被邪祟缠上。于是玄沙寻来一块黑陶泥,捏了一张冰冷的面具,每日睡前戴上,仿佛这样就能把梦泪和心事,都藏在面具之后。
“玄沙,你总把自己裹得严实,是怕太阳,还是怕人心?”部落里的老牧人柏石拍着他的肩膀问道。玄沙低头看着自己的黑斗篷,轻声说:“太阳灼身,人心灼魂,我怕扛不住。”
那时的他还不知道,一场关于黄金面具的宿命,正朝着桃花川缓缓走来。
二、 云端之叹与地上雄心
金沙的蜀王蚕丛,是位有着纵目神颜的王者。他坐在金沙神宫的玉阶上,望着蜀山的方向,总爱叹气。神宫建在云端般的高台上,脚下是翻涌的云海,可蚕丛王的心里,却压着一块巨石——金沙的疆土虽安稳,却总被蜀山的瘴气困扰,部落里的孩童常常染病,稻田也因瘴气减产。
“若能劈开蜀山的云雾,让太阳神鸟的金辉照进山坳,金沙的子民便再也不用受瘴气之苦了。”蚕丛王对着神宫的青铜神树低语。他身边的大巫祝杜宇躬身道:“大王,蜀山深处有一块‘镇云玉’,能驱散瘴气,只是取玉之路凶险,需得有勇有谋者前往。”
蚕丛王的眼中燃起光芒,当即召集部落的勇士,许诺谁能取回镇云玉,便赐他金沙最珍贵的黄金面具,封他为“护川将军”。消息传遍金沙,年轻的勇士们都摩拳擦掌,唯有玄沙站在人群里,低着头,手指紧紧攥着羊鞭。
他的心里,藏着一份不为人知的雄心。玄沙曾在梦中见过镇云玉,它嵌在蜀山的绝壁上,被九条藤蔓缠绕,玉光能照透十里云雾。他想取回镇云玉,想让金沙的孩童不再染病,想让稻禾长得茁壮,更想让自己不再被肠胃之疾困在黑夜。可他又怕,怕自己的怪病拖后腿,怕辜负蚕丛王的期望,怕成为部落的笑柄。
那日傍晚,玄沙赶着羊群走在桃花川的桃林里,看见两座山隔着岷江水对望。一座山高耸入云,山顶隐在云海中,像坐在云端叹气的蚕丛王;另一座山立在江边,山脚挨着稻田,像雄心勃勃的勇士。玄沙忽然想起杜宇巫祝的话:“心有凌云志,何惧身有疾。”他抬头望向蜀山的方向,羊鞭在手中转了个圈,心里做了决定。
第二天一早,玄沙揭下了蚕丛王挂在神祠外的征令牌。部落的人都愣住了,有人说:“玄沙是个病秧子,怎么敢去取镇云玉?”有人说:“他连太阳都怕,怕是走不出桃花川就会倒下。”玄沙听着这些话,把黑斗篷裹得更紧了,只是眼底的光芒,却比太阳神鸟的金辉还要坚定。
三、 羊群暮归与脚印填海
玄沙带着三天的干粮和一把青铜刀,踏上了前往蜀山的路。他避开正午的烈日,趁着清晨和傍晚赶路,黑斗篷的影子在岷江边拉得很长。走了三日,他来到蜀山脚下,只见山间瘴气缭绕,像一团团灰黑色的棉絮,吸一口便觉得喉咙发紧。
玄沙从怀里掏出巫祝给的艾草包,系在脖颈上,又把黑斗篷的帽檐拉低,一步步走进瘴气里。蜀山的山路崎岖,布满了尖利的碎石,他的脚被磨出了血泡,每走一步都钻心地疼。可他不敢停下,脑海里总浮现出部落孩童染病时苍白的脸,浮现出桃林里飘落的桃花,浮现出蚕丛王期盼的眼神。
在蜀山深处,他遇见了一群迷路的青羊。那些青羊浑身雪白,犄角像玉石般温润,正围着一块巨石焦躁地打转。玄沙认出,这是金沙的神羊,若是能引着神羊归山,便能得到山神的庇佑。他忍着腹痛,从干粮袋里掏出麦饼,掰成碎块放在地上。神羊们先是警惕地后退,见玄沙没有恶意,才慢慢凑过来吃麦饼。
玄沙牵着神羊的犄角,在瘴气里走了七日,终于找到了嵌着镇云玉的绝壁。那玉块有磨盘大小,碧光莹莹,九条藤蔓像巨蟒般缠在玉上,藤蔓的尖刺泛着剧毒的青光。玄沙握紧青铜刀,朝着藤蔓砍去,刀锋砍在藤蔓上,发出“咔嚓”的声响,墨绿色的汁液溅在他的手上,瞬间起了燎泡。
他砍断了一条又一条藤蔓,手臂酸得抬不起来,肠胃的疼痛也一阵阵袭来,眼前开始发黑。可他看着镇云玉的碧光,想起了桃花川的桃林,想起了金沙的子民,咬着牙继续砍。当最后一条藤蔓落地时,镇云玉从绝壁上滚落,砸在玄沙脚边,瘴气瞬间像潮水般退去,蜀山的阳光照在玄沙身上,他终于撑不住,倒在了地上。
等玄沙醒来时,他躺在金沙神宫的玉床上,蚕丛王正坐在床边看着他。“你取回了镇云玉,金沙的瘴气散了。”蚕丛王的声音里满是欣慰,“我要赐你黄金面具,封你为护川将军。”
玄沙摸着脸上的黑陶面具,摇了摇头:“大王,我只是个普通牧人,当不起将军之位。”可蚕丛王执意要赏,他命工匠取来金沙最纯的黄金,锤揲成一张薄如蝉翼的金面具,面具上刻着卷曲的云纹,眉鼻如蜀山的轮廓,阔嘴微张,像是在诉说着什么。
工匠将金面具戴在玄沙脸上,冰冷的黄金贴在肌肤上,玄沙忽然觉得一阵眩晕,仿佛有一股陌生的力量,从面具里钻进了他的魂魄。他想摘下面具,却发现面具像长在了脸上,怎么也取不下来。
此后,玄沙成了金沙的护川将军,可他却再也不是那个爱笑的牧人了。他每日站在神宫的高台上,看着部落的羊群从岷江边暮归,看着先民们在稻田里劳作,看着孩童们在桃林里玩耍,心里却空荡荡的。他的雄心实现了,可他的梦泪,却被黄金面具死死压在心底,连一丝缝隙都没有。
有人说,玄沙站在高台上时,像一块冰冷的金石;有人说,他的脚印落在神宫的玉阶上,像要把脚下的云海都填平。可只有玄沙自己知道,他的魂魄,正在被黄金面具一点点吞噬,就像大海被无数脚印慢慢填平,再也翻不起波澜。
四、 桃花奔影与金面藏慌
镇云玉驱散了蜀山的瘴气,桃花川的桃林长得愈发繁盛,可玄沙的怪病却越来越重。他不仅见不得烈日,连月光都怕,一沾光就腹痛难忍。更可怕的是,他的心里总涌起一股莫名的慌乱,像有无数只蚂蚁在啃噬他的魂魄。
那日深夜,玄沙从梦中惊醒,梦见自己站在桃花川的桃林里,脚下的泥土变成了流沙,黄金面具里传出阵阵怪笑。他猛地坐起身,发现自己竟然站在桃林的入口,黑斗篷掉在地上,黄金面具在月光下闪着冷光。
从那以后,玄沙便开始在桃花川里奔跑。他披着黄金面具,从桃林的东头跑到西头,从江边跑到山坳,粉色的桃花落在他的金面上,像沾了一层血泪。他想甩掉脸上的面具,想找回那个藏着梦泪的自己,可无论他跑得多快,黄金面具都牢牢贴在脸上,他的慌乱,也从面具的眼缝里溢出来,飘在桃花川的风里。
金沙的先民们看见他的身影,都远远地避开。“护川将军疯了。”有人低声说。蚕丛王派杜宇巫祝去寻他,巫祝走进桃林,看见玄沙正趴在桃树下,金面具的嘴角沾着桃花瓣,眼里却淌着血泪。
“玄沙,你为何要跑?”杜宇巫祝轻声问。玄沙抬起头,金面具的眼缝里满是绝望:“我想摘下这面具,想找回我的梦,可我做不到。这黄金面具,看似荣耀,实则是枷锁,它藏得住我的脸,却藏不住我的慌。”
杜宇巫祝叹了口气:“这黄金面具是神权的象征,也是你执念的化身。你想拯救金沙,却忘了拯救自己;你想藏起梦泪,却把魂魄困在了面具里。”
玄沙站起身,继续在桃林里奔跑,他的脚步声踩碎了满地的花瓣,也踩碎了自己的魂魄。他看见桃林里的章鱼藤(古蜀人对绞杀藤的称呼),藤蔓的触角伸向泥土深处,像要抓住地底的幽魂。他忽然想起巫祝说过的话:“蜀山的章鱼藤再怪,也怪不过人的执念;泥土里的幽魂再冷,也冷不过被金面缚住的心。”
五、 泥底触角与魂归川泽
玄沙在桃花川里跑了三年,黄金面具的光泽渐渐黯淡,他的身影也越来越单薄。这三年里,金沙的子民安居乐业,稻田丰收,牛羊满坡,可桃花川的桃林,却一年比一年稀疏,像是被玄沙的脚步声踏伤了根。
第三年的三月,桃花川的最后一株野桃树开花了,粉白的花瓣落在玄沙的金面上,他终于停下了脚步。他伸手摸着黄金面具,面具忽然裂开了一道缝隙,从缝隙里,流出了他藏了多年的梦泪。那些泪水落在桃树下的泥土里,瞬间化作了一汪清泉。
玄沙看着清泉,忽然笑了,他的笑声穿过桃林,飘向岷江水畔。“原来,我藏了这么久的梦,只是想做个普通的牧人啊。”他轻声说。话音刚落,黄金面具“咔嚓”一声碎成了金箔,散落在清泉里,像撒了一地的星光。
玄沙的身影渐渐变得透明,他的魂魄从金箔的碎片里飘出来,化作了一缕轻烟,融进了桃花川的风里。从那以后,桃花川里再也没有了奔跑的金面身影,可每当三月桃花盛开时,岷江边的牧民总能听见桃林里传来轻柔的脚步声,像是有人在林间漫步,又像是有人在和飘落的桃花说话。
杜宇巫祝来到桃林,看着清泉里的金箔碎片,对身边的孩童说:“黄金面具是神的恩赐,也是人的执念。玄沙用一生明白了,最珍贵的不是神权的荣耀,而是做回自己的勇气。”
孩童指着清泉里的章鱼藤触角,好奇地问:“巫祝爷爷,那章鱼藤的触角伸到泥土深处,在找什么?”
杜宇巫祝望向蜀山的方向,轻声道:“它在找玄沙的魂,也在找那些被执念困住的人心。可它不知道,人的魂魄若归了川泽,便再也不是泥土能困住的了。”
多年后,金沙的先民们在桃花川里立了一块石碑,石碑上刻着玄沙的名字,也刻着一行字:“金面藏慌,桃川奔魂;心归本真,方得安宁。”每当太阳神鸟的金辉洒在石碑上,碑面便会映出桃花纷飞的模样,仿佛玄沙的魂魄,还在桃林里,做着那个放牧的梦。而那些碎在清泉里的金箔,最终化作了金沙江里的金砂,随着江水东流,把玄沙的故事,带到了遥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