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沉得能攥出水来。
深古斋的青瓦飞檐在黑暗中割裂天幕,檐角铜铃轻颤,“叮——”一声被风拖长,旋即断在寂静里。
风从屋脊掠过,卷起几片枯叶拍打窗纸,“沙沙”,像有人贴着玻璃在喘气。
坐在“淮古斋”密室里,指尖敲击黄花梨木桌,声音不疾不徐:“笃、笃。”
这节奏是他自己定的,也是他唯一能掌控的东西。
松烟墨香混着陈年宣纸的气息在鼻尖盘旋,静得发闷。
他呼吸放得很浅,仿佛怕惊扰了什么——不是敌人,而是他自己心底那根绷到极限的弦。
电话挂断了。
沈昭的声音还卡在耳道里,带着金属质感的兴奋:“你确定唐文斌会信?盛达的人可不吃这套虚招。”
没立刻回答。
他的目光落在墙上那幅《金陵城南图》上。
画已泛黄,街巷蜿蜒如血脉,某条小巷的拐角处,有一道极淡的铅笔痕——那是他小时候用橡皮擦不掉、只能涂改的失误。
现在,他又要在这座城市的命脉上,画一道无法回头的线。
“他们不是不信消息,”他终于开口,嗓音低哑,“他们信的是‘唐文斌’这个人。”
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像是说给沈昭听,更像是说给自己确认:“人最怕的不是谎言,是来自信任者的真话。”
窗外风势突变,吹得窗框“咯吱”一响。
冰凉的金属触感顺着指尖爬进心脏。
他起身,掌心贴住漆皮剥落的窗框,木屑扎手,却让他清醒。
第二天清晨,茶楼铜炉里的炭火将尽,几点猩红在灰烬中明灭。
张大福缩在角落,捧着粗瓷碗喝热茶,烫得舌尖发麻,可身体还是冷的。
他已经连续两天假装动摇,对着唐文斌演戏:颓丧、贪婪、犹豫。
每次通话结束,他都蹲在后厨水槽边干呕,不是因为演得累,而是因为他开始怀疑——万一错了呢?
万一我们真的扛不住了呢?
这种念头像霉菌,在沉默中滋生。
他也知道,这不是理性判断,而是一种潜意识的溃败感,悄无声息地腐蚀着他引以为傲的忠诚。
唐文斌第三次来电时,张大福正摩挲着袖口粗布。
纤维粗糙,摩擦指腹,他下意识地数着:“三袋米,两件新衣,孩子下学期的补习费……”
这些数字在他脑中滚过,竟比的战略推演更清晰、更真实。
“林总私下找人评估补偿方案了。”他说,声音压得低,带着酒糟味般的疲惫,“我知道不该说,但我看他眼神变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然后,唐文斌笑了,那种压抑的、得意的笑,像老鼠啃穿木箱底的声音。
“辛苦你了。”他说,“再撑两天,事成之后,不会亏待你。”
张大福挂了电话,盯着掌心被粗布磨红的皮肤,忽然觉得恶心。
他不是为了钱才做的这一切。
可为什么,连他自己都开始相信那个“可能”?
第三天,“闻香阁”。
百年楠木梁柱撑起高阔厅堂,雕花屏风后人影攒动。
金砖地面拼接严密,踩上去无声,唯有衣角扫地发出“窸窣”轻响,如同蛇行草丛。
青瓷香炉燃着沉水香,苦涩的甜味萦绕鼻端,却压不住空气中的紧绷。
铜鹤口中吐出的烟缕扭曲上升,宛如绞索收紧。
联盟成员围坐乌木长桌,烛火跳动,将他们的影子拉得扭曲,投在斑驳墙面上,像一群即将被献祭的囚徒。
有人搓着手心,汗湿指缝;有人咬牙,下颌绷成锐角。
绝望像一层看不见的膜,裹住了所有人。
唯有唐文斌,背靠冰冷木椅,嘴角藏着一丝轻蔑。
他手指伸进口袋,触到手机边缘,冰凉的金属让他心头一颤。
他在等一个信号——只要说出“谈判”二字,他就立刻发送信息:猎物入网,收线。
走上主位。
皮鞋踩在木地板上,“咚、咚”,每一步都像敲在人心鼓面。
他环视一周,目光平静,却让整个空间骤然失温。
“各位。”他开口,声音不大,却像一滴水落入滚油,“今天召集大家,不是为了谈什么补偿方案。那种丧权辱国的废纸,我们连看一眼都觉得脏了眼睛。”
死寂。
唐文斌猛地抬头,瞳孔收缩。不对!剧本不是这样的!
转身,按下投影仪开关。
“咔哒”——光束刺破昏暗,幕布亮起。
没有议程,只有一张张照片和文件副本:伪造的评估报告、泼红漆的老宅、蜷缩哭泣的老人……
一页页翻过,视觉冲击强烈得令人窒息。
有人攥拳,指甲嵌进掌心;有人落泪,泪水洇开桌面。
“这些证据链,”声音陡然拔高,寒如利刃,“之所以能这么快集齐,我还要‘感谢’盛达安插在我们内部的那位朋友。”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全场,最终钉在唐文斌脸上:“正是他的催促和汇报,让盛达放松警惕,露出了破绽。”
唐文斌大脑“嗡”地炸开。陷阱!彻头彻尾的陷阱!
他完了。
这个念头像毒蛇钻进脊椎。
他必须通知盛达!
这是他唯一的活路!
趁着群情激愤,他猛地弹起,躬身贴墙,疯了一般冲向门口。
冲出“闻香阁”,街道嘈杂扑面而来。
冷汗浸透后背,布料紧贴皮肤,湿冷黏腻。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味。
他哆嗦着掏出手机,滑开屏幕三次才成功。
找到那个置顶号码,颤抖着按下拨号键,手机贴耳,听着“嘟——嘟——”的等待音。
每一声,都像在为他倒计时。
电话接通了。
“喂?”听筒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清冷,陌生。
唐文斌一愣:“我是唐文斌,我要见你们负责人!有紧急情况!”
“哦。”女人淡淡应了一声,“你说的紧急情况,是指手上那份证据吗?”
唐文斌浑身僵住:“你……你怎么知道?”
“因为那份证据,是我们昨天亲手交给他的。”女人语气平静得可怕,“你以为你是内应?不,你只是我们用来测试反应速度的棋子。现在测试结束,你已无价值。”
电话挂断。
唐文斌站在街头,手机悬在耳边,世界一片空白。
风卷起一张传单,拍在他脸上,像命运的一记耳光。
站在“闻香阁”二楼窗前,看着唐文斌呆立街头的身影,缓缓闭上眼。
他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种沉重的疲惫,从骨髓深处渗出。
他摸了摸胸口,那里隐隐作痛,像是被什么东西反复凿击。
不是心脏,是某种更深的东西——信念的代价。
他赢了。但代价是,他不得不变成一个更冷酷的人。
当晚,张大福来找他。
“林总,唐文斌刚才打了十几个报警电话,全被拦截了。他疯了。”
点头,没说话。
“可我还是怕。”张大福低声说,“怕有一天,我们也成了别人眼中的‘可以牺牲的棋子’。”
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神复杂。
“我也怕。”他轻声说,“但怕,不代表退。”
他望向窗外,金陵城灯火如星河。
那些光点里,有多少人正在为一块地、一句话、一个名字挣扎?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今晚他守住了深古斋,但也失去了某种纯粹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