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透过“淮古斋”的雕花木窗,洒下一地斑驳的光影,木格上流转着金箔般的光晕,尘埃在光柱中缓缓浮游,仿佛时间也被这静谧镀上了一层旧金。
林深指尖捏着那份散发着油墨香气的《都市早报》,纸面微涩的触感从指腹传来,油墨的气息混着晨风里淡淡的檀香,在鼻尖萦绕。
他的目光却如寒潭般沉静,不起一丝波澜,耳中只听得见窗外梧桐叶轻擦屋檐的沙沙声,以及自己平稳的呼吸。
头版头条上,那加粗的黑色标题如同一把淬毒的匕首,直指他的心口——“淮古斋嫁衣疑为赝品?专家质疑其工艺真实性。”
报道内容极尽煽风点火之能事,引用了一位所谓“资深收藏家王健”的观点,言之凿凿地指出那件嫁衣的绣线光泽过于鲜亮,针法也存在“现代工艺的痕迹”,暗示林深是利用修复之名,行偷梁换柱之事,用一件高仿品欺骗了苏晚,也欺骗了全城的目光。
字里行间,都透着一股熟悉的、不加掩饰的恶意。
林深的嘴角,却缓缓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唇角牵动时,像刀锋划过冰面,不留痕迹却寒意彻骨。
这拙劣的手段,除了赵子轩,他想不出第二个人。
愤怒?
不,那太浪费情绪了。
对付这种藏在阴沟里的老鼠,最好的方式不是咆哮,而是用最亮的光,将它晒死在所有人的面前。
他放下报纸,指尖在木质桌面上留下一道微弱的压痕,拿起手机,拨通了沈昭的号码,声音平静得听不出一丝情绪:“昭姐,早。报纸看了吗?”
电话那头的沈昭显然已经气得不轻:“看了!这帮混蛋,颠倒黑白!林深你别急,我立刻让公关团队发文澄清!”
“澄清?”林深轻笑一声,笑声短促,像风掠过屋檐铜铃,冷而锐利,“光是澄清,力度不够。我要的,是让他们无话可说,是把赵子轩的脸,按在地上狠狠地摩擦。”
他的语气陡然变得锋利起来:“昭姐,我需要你帮我找一位苏绣工艺大师,真正的大家,最好是市里乃至省里都挂了号的非遗传承人。我要让他,亲自来淮古斋,当着全城媒体的面,给这件嫁衣做一次最权威的鉴定。”
沈昭立刻明白了林深的意图。
这是要釜底抽薪,用绝对的权威,碾碎对方的阴谋。
她当即应下:“明白!我马上联系市非遗办的陈方舟教授,他是苏绣国手,泰山北斗级的人物。只要他肯出面,任何宵小之言都将化为齑粉!”
挂断电话,林深转身对一旁早已急得团团转的小马说道:“小马,别慌。”他的声音低沉而稳定,像一块压舱石落进动荡的船舱,“去把我们修复嫁衣时留存的所有资料都整理出来。包括那几块无法修复的原始绣片、每一阶段的修复记录照片、所用丝线的材质报告,还有,把苏晚母亲李阿姨的口述回忆,原原本本地打印整理成册。我要让所有人看看,什么才叫真正的修复,什么才叫匠心。”
小马重重点头,眼眶微红,嘴唇抿成一条坚定的线,嘴里低声念叨:“那些人根本不懂……我们熬了多少个通宵,就为了那一针一线的还原……”随即飞奔而去,脚步声在木地板上敲出急促的节奏。
整个淮古斋,在短暂的骚动后,迅速进入了一种临战前的紧张有序。
空气中浮动着丝线与纸张的微尘,灯光下,修复台上的工具泛着冷光,像等待出鞘的剑。
另一边,沈昭的能量超乎想象。
不过半小时,她便回电,声音中带着一丝兴奋:“搞定了!陈教授一听是这事,当场就答应了!他说,绝不能让这些跳梁小丑玷污了苏绣的清誉!他今天下午三点,会带着他的助手准时到淮古-斋!”
消息一出,仿佛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颗巨石。
那些原本在网上跟风质疑的媒体和自媒体,嗅到了更劲爆新闻的味道,纷纷调转枪头,宣布将在下午三点对“淮古-斋嫁衣鉴定会”进行现场直播。
淮古-斋门前,不知不觉间已是人头攒动,各路记者架起了长枪短炮,好事者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紧张气息,闪光灯的噼啪声此起彼伏,像雷雨前的闷响。
下午两点五十分,一辆黑色的红旗轿车缓缓停在门口。
车门打开,一位身穿中山装、头发花白但精神矍铄的老者在一位年轻助手的搀扶下走了出来。
他便是陈方舟教授。
老人目光如炬,扫视一周,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学者气度,让喧闹的人群瞬间安静了不少,连相机快门都放轻了节奏。
林深亲自迎上前,恭敬地躬身道:“陈教授,辛苦您跑一趟。”
陈教授摆摆手,声音洪亮如钟:“小林,不必客气。我不是为你而来,我是为这门手艺而来。东西呢?”
“在里面,请。”
林深引着陈教授走进内堂,那件凤凰嫁衣早已被安放在铺着明黄色丝绒的展台上,丝绒柔软如云,灯光从三面斜照,使嫁衣上的金线如活物般流转生辉,朱砂与石青的色泽在光线下层层叠染,仿佛凤凰正欲振翅。
就在这时,人群中挤出几个人,为首的是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看起来颇为精明的男人,正是报纸上那位“专家”王健。
他身后还跟着几名记者,显然是赵子轩派来搅局的。
“陈教授,”王健皮笑肉不笑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刻意的谦卑,“您是前辈,我们自然敬重。但鉴定一事,还需客观公正。我今天也带来了几位同行,希望可以一同观摩,以免有人暗箱操作。”
陈教授甚至没正眼看他,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径直走到展台前。
他的助手立刻递上白手套和高倍放大镜。
整个大厅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陈教授身上,直播镜头更是给足了特写,连他指尖的微颤都清晰可见。
陈教授戴上手套,先是远远端详了嫁衣的整体形制与配色,微微点头,口中轻叹:“形制端庄,配色古雅,非民间俗手所能为。”
随即,他俯下身,用戴着手套的指腹轻轻拂过绣面,指尖传来丝线细腻而坚韧的触感,微微的起伏像是在阅读一段百年历史。
接着,他拿起放大镜,一寸一寸地仔细观察起来。
“劈丝均匀,细于毫发……这是典型的清代‘三散’工艺,一股丝线能劈成三十二分之一,非数十年功力不可为。”
“看这针法,平针走势流畅,抢针过渡自然,还有这小面积运用的乱针绣,看似杂乱无章,实则乱中取神,将凤凰尾羽的蓬松感表现得淋漓尽致。教科书般的技法!”
“再看这配色,用了朱砂、石青、藤黄等矿物颜料染线,色泽沉稳厚重,带着岁月沉淀的古朴感。现代化学染料,绝对染不出这种韵味。”
陈教授每说一句,王健的脸色就难看一分,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在闪光灯下泛着油光。
终于,陈教授直起身子,摘下放大镜,目光如电,扫视全场,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各位,这件嫁衣,从面料、丝线到针法工艺,均为清代中期苏绣的上乘之作,其艺术价值与工艺水平,在存世的同类绣品中亦属罕见。至于所谓‘现代仿制品’的说法,纯属无稽之谈!”
话音刚落,满场哗然!
支持林深的人群中爆发出热烈的掌声,掌声如潮水般拍打着四壁,连窗棂都在微微震颤。
王健的脸已经涨成了猪肝色,他强撑着上前一步,指着一处绣线道:“陈教授,您再看这里!这线的颜色明显比旁边要新,这难道不是修复时用了新线的证据吗?这不就是作假吗?”
众人目光再次投向嫁衣。
陈教授闻言,非但没生气,反而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冷笑道:“外行!这叫‘补色固线’,是古绣修复中的顶级技艺!古董绣品历经百年,部分丝线会因氧化而变得脆弱,但颜色尚存。修复师会用一种特制的、几近透明的丝线,沿着原线的针脚进行加固,既保留了原物的古朴色泽,又保证了其结构稳定。你看到的所谓‘新’,是那层加固线的微光,而不是换了新线!连‘固线’和‘换线’都分不清,你也好意思自称专家?”
陈教授毫不留情地追问:“恕我直言,王先生,我倒是很好奇,你的苏绣知识是跟哪位师傅学的?还是说,只是看了几本图册,就敢出来指点江山?”
这番话如同一记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王健的脸上。
他被问得哑口无言,支支吾吾半天,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身后的记者们也尴尬地放下了相机,镜头垂地,像败军的旗帜。
就在这时,林深走上前,将小马准备好的那厚厚一叠资料放在展台旁,同时,他身后的大屏幕亮起。
屏幕上,出现了苏晚的脸庞,她的声音清晰而又带着一丝哽咽,缓缓讲述着这件嫁衣从曾祖母传下来的故事,讲述着它承载的家族情感与记忆。
视频播放完毕,林深拿起那本资料册,翻开其中一页,高声念道:“‘……我记得清清楚楚,小时候我奶奶指给我看,凤凰右边翅膀尖上,第三根翎羽的末端,有一个她当年不小心绣错的结点。’——这是苏晚母亲李阿m姨的口述原话。”
林深说着,用一根细长的指示棒,轻轻点在嫁衣上对应的位置。
“各位请看,就是这里。”
镜头迅速拉近,在陈教授用放大镜的辅助下,众人清晰地看到,那根翎羽的末端,果然有一个极其微小、几乎难以察觉的线结,像时间留下的一枚指纹。
林深的声音再次响起:“我们修复的原则,是修旧如旧,尊重历史,保留一切原始信息。这个‘美丽的错误’,我们原样保留了下来。试问,如果这是一件现代仿品,我们何必多此一举,去仿造一个百年前的瑕疵?”
铁证如山!
故事的温度,加上细节的冰冷,构成了一道无法逾越的防线。
现场的记者们疯了一般地按动快门,直播间里的弹幕更是瞬间爆炸。
“破案了!这哪是赝品,这是国宝啊!”
“那个姓王的专家脸都绿了,笑死我了!”
“林老板牛逼!这才是真正的匠人精神!”
“心疼苏晚小姐姐,幸好嫁衣是真的,祝福!”
当天晚上,沈昭亲自操刀,在粉丝数百万的《古玩天地》公众号上,发布了一篇名为《一件嫁衣背后的百年匠心与当代守护》的深度长文。
文章详细记述了下午鉴定会的全过程,附上了陈方舟教授亲笔签名的鉴定报告扫描件,更配上了苏晚讲述的视频和李阿姨口述的节选。
文章如同一颗深水炸弹,在网络世界掀起滔天巨浪。
短短一小时,阅读量破十万,转发量惊人。
之前所有质疑和抹黑的声音,在这篇情理兼备、证据确凿的文章面前,被冲刷得一干二净。
舆论彻底反转,“淮古斋”和林深的名字,与“匠心”、“守护”、“诚信”这些词汇紧紧地绑定在了一起。
城中某座顶级豪宅的书房内,赵子轩面无表情地滑动着手机屏幕。
屏幕上,是一条又一条力挺林深的报道和评论,每一条都像一根针,扎得他眼角抽搐。
他关掉手机,房间里陷入一片死寂。
落地窗外是城市的万家灯火,璀璨辉煌,却照不进他眼底的阴鸷。
许久,他发出一声低沉的冷笑,与其说是笑,不如说是牙齿摩擦的声音。
“林深……你真有两下子。”
他承认,这一次,他输了,输得很难看。
他低估了林深的手段和魄力。
但赵子轩的字典里,从来没有“认输”二字。
他的手指在光滑的红木书桌上无意识地敲击着,发出“叩、叩、叩”的轻响,像是在计算着什么。
输在器物上,是他没料到林深能请动陈方舟这尊大佛。
但林深的胜利,并不仅仅依靠器物本身。
赵子轩的脑海里,闪过屏幕上苏晚那张清丽而又倔强的脸。
是她的故事,给了这件嫁衣灵魂,给了林深最致命的一击。
一个动人的故事……
赵子轩的嘴角,慢慢咧开一个诡异而残酷的弧度。
目光中,愤怒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阴冷、更具破坏性的算计。
一件嫁衣,一个故事……林深,你靠着别人的故事翻了盘,可如果这个故事的源头,出了问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