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淮古斋的飞檐翘角吞没。凉风贴着长廊缝隙钻入,檐角一枚孤零零的铜铃挣出短促哀鸣,旋即湮灭于死寂,整座宅院仿佛屏住了呼吸。
二楼书房透出一线昏黄油灯,在雕花窗棂投下林深僵冷的侧影。他指节惨白,几乎要将手中照片捏碎。相片上林浅温婉的笑靥依旧,可那行“她才是幕后黑手”的字迹,却似淬毒的针尖,狠狠扎进心窝。
砰!账本被重重合拢。
不是怀疑,只是不敢触碰那残酷的真相——若此情为真,他殚精竭虑护持的林家基业,怕早已成了内里朽烂的空心木。
此刻,窗棂外,一道诡魅黑影如夜枭掠过层叠青瓦,消融在浓稠墨色里。
夜沉滞如死水。风啸刮过陡峭屋脊,呜呜咽咽,仿若这座百年老宅在废墟深处发出的沉重喘息。
书房孤灯下,昏黄光晕浸透林深凝聚的眉眼。眼底乌青沉沉,呼吸却轻缓悠长,困倦早被凝练的专注取代。他静坐案前,周身绷紧,宛如蛰伏猎豹,只待致命一击。
指尖捻开自周家密室带回的旧账。
枯黄纸页翻过,发出秋叶碾碎般的细响。尘螨、虫蠹与陈年墨锭腐朽的气味弥漫开来,混杂着几丝昨日才沾染上的清冷檀香余韵。
林深手指急促划过泛黄纸页,不像研读,更像在时光尘埃里打捞被抹去的印记。
他将账本中被朱砂圈注的巨款流水、冰冷代称、诡谲日期,与淮古斋积尘数十载的旧档反复校勘。
时间在指尖凝滞。窗外三更的梆子声破夜而来,清冷悠长,一下下割裂着沉寂。
“找到你了!”
林深眼底猝然爆出锐光,手臂筋肉虬结,五指死死摁住纸面一道猩红印痕——那是笔十年前的巨款玉石采购。
收款方朱砂印章赫然印着“远达贸易”!而周家那本黑账同一日,数额分毫不差的巨款,在“顾问费”名目下,悄无声息流向了署名“明远”的幽灵账户!
周明远!线索在此咬合!
这微末星光,不过撕开了深埋冰山的一线裂隙。
额头沁出冰凉汗珠,他继续朝时间灰烬深处掘进。指尖沾染墨污,每一次翻页都似在黑暗甬道中穿行,心跳如重锤擂击耳鼓。
在冰冷交叉印证下,更多与“远达贸易”勾连的幽影账户浮出水面。这些资金如黑暗中游弋的触须,在迷宫内潜行,最终归于同一处渊薮。周明远,不过是巨大蛛网上那枚鲜艳诱人、可随时抛弃的饵食。
所有线索,指向一个庞大得令人窒息的核心——它盘踞于无尽黑暗深处,姿态雍容,却早已利齿狰狞。
一缕沉闷浊气从胸腔涌出,鼻腔充斥着旧纸墨的陈腐腥气。他迫切需要一个帮手——一个忠诚如石、心智淬冰、能在旋涡中觅得生路的行家。
指腹下意识摁下烙印在神魂深处的号码。
“嘟……嘟……”死寂数秒,听筒传来陈霜的声音,裹着被惊醒的沙哑与戒备:“林老板?这时辰找我,是拉我入局?还是送我长夜无眠?”
林深斩断所有虚词,声线沉抑:“关键证物已在我手,要挖穿整张资金网。找出织造者,揪出幕后黑手!酬劳翻倍!给我把他掀出来!”
话音如冰锥钉落。话筒死寂,只余电流嘶鸣。
林深几乎能看见那端情景:她赤脚踩在冰凉地板上,一手死死攥紧电话,指节泛白;另一只手无意识地刮蹭着手机边缘——她在内心挣扎:向利益俯首?还是被良知撕裂?
许久,她的声音再度响起,慵懒荡然无存,只剩冰冷平滑:“林老板,你这是要掀翻整个赌桌!是真会死人的滔天巨浪!”
“掀翻它又如何!”林深声音淬着彻骨寒意,“那个位置上的人,坐得太久,该摔下来透透气了!”字字如铁砸落:“干,或不干?”
寂静笼罩,犹如分隔彼此的不仅是城市霓虹,更是万丈深渊。
终于,听筒里传来重重一个音节:“好!”
断线后忙音填满耳腔,林深紧绷的神经才觉一丝微痛,活动肩背,骨节酸涩作响。
但,他快,有人更快。
次日下午,“听雨轩”茶馆包间。
阳光穿过雕花窗格,洒落一地光斑。顶级狮峰的清香浮动,旋即被陆文远身上低调的沉香压制。
他挽袖执壶,徐徐为陈霜注水,动作行云流水,如温和长者。
“陈小姐年纪轻轻,‘俏判官’的名号就响彻一方,后生可畏!”陆文远语调圆润,目光却如鹰隼,扫描着她脸上每一丝涟漪。
陈霜捧起茶盏,浅啜。入口微涩,旋即回甘。
压在杯壁的指关节微微用力,茶水漾起难以察觉的涟漪——心底已是巨浪滔天:林深要掀桌子,是生死局;陆文远这副面孔下,藏着噬人的毒蛇!恐惧存在,但退路已断!
陆文远唇角含笑,从西装内袋抽出厚实信封,推到她杯旁。
纸张摩擦漆面的声音,在死寂包厢内刺耳异常。
“出门在外,风雨难测,一点小意,权当压惊。”他略顿,镜片后眼眸暗沉,“有些局,水下老树盘根错节。轻易趟进去,怕要湿鞋、丢命。陈小姐玲珑剔透,自然明白怎样的选择最稳妥……最长久。”
字句柔和,渗出的胁迫却如冰冷钢丝,缠向咽喉。
陈霜目光扫过信封一角,旋即抬眼。
她未拾起,只指尖轻触——隔纸传来的冰凉金属感和沉坠感,分明是锁住咽喉的镣铐!
她倏然迎上陆文远深不见底的目光。唇边牵起一丝极淡极锋利的笑意:“陆先生有心了……我是哪路人,自己清醒。平安顺遂,谁人不想?”
夜色再次覆盖淮古斋。
林深未去寻陈霜。他有更紧要之事,在那尘封密室等待开启。
书房门锁落下两道机关。他无声走近墙面一处梅花木雕,按下暗凸。“喀啦啦……”墙内响起机械摩擦声。沉重书柜滑开,背后裂开一道黝窄缝隙。
阴冷气流扑面涌出。
数尺见方的密室中央,紫檀长案上孤悬一盏昏灯,灯下只有一物——深灰蓝布封面、线装订口的旧册。封面上四个端正楷体:【未来时间踪迹】
这便是林深孤身对抗未来的唯一依凭。
自那撕裂命运之夜重返人世,这本在绝境显露异兆的笔记,已数次将他从危崖拽回!
他深吸一口满含霉尘的气息,虔敬地翻开笔记——
指尖触及纸页刹那,竟感到一丝微弱温热!仿佛有人刚在此写下字句。
果然!空白页面上,无声浮现一行笔锋嶙峋、墨迹饱满的新字:
“2023年10月18日,晚九时整。‘福来居’酒楼天字号雅间。阿强与陆文远密商。主议\/处决账理事之”
视线触及“陆文远”三字,林深瞳孔急缩!这三字,如凌空雷刃,斩在他鼓噪的脉搏上!
果然……是他!
那盘踞于一切暗影后的巨大轮廓,刹那间揭开伪善面具!露出狰狞面目!
周明远不过是台前傀儡!真正在林家商船底仓凿孔的深海巨兽,竟是这位终日谦和温善的长者?!
一股冻彻骨髓的杀意自心脏翻涌,直冲头顶!地底熔岩般炽烫血液狂暴冲击四肢百骸!他与深渊之兽的死斗逼至眼前!
他毫不犹豫拨通林浅电话,声线冷硬:“小浅!计划变更!明日原地待命!手头一切放下!核心只有一件——咬死陈霜!她每个举动都是关键!她进入每个房间!手指触到的方向盘转动角度!尤其当她踏入不该踏足之处!第一时间同步到我眼前!”
“哥!怎么了?”林浅敏锐嗅到字缝里渗出的铁腥气息。
“明晚深夜,”林深话语比冬风更冷,“我会去[废墟边缘之地]。钓那条自以为身处安全深海的……‘巨鲸’。”
次日夜深,福来居酒楼后巷。
林深溶入黑暗,嵌进墙角冰冷暗影。前街灯火喧嚣,觥筹交错、食客喧哗冲上夜空,窗影上人影绰绰,远处孩童嬉闹片语揉碎风中,与碗盘磕碰声织成混沌背景。
而他立于喧嚣背面,心神凝定,耳廓微动捕捉嘈杂中每一丝异动。
前巷通明处,一个矮壮身影飞快扫视,鬼魅般溜入店门,消失于楼梯口。
林深未入人流,身形一矮折入侧墙窄巷,沿冰凉油腻的冷凝管道轻灵上攀。肮脏冷凝水滴落,他却稳如磐石,腾挪精准无声。
一枚银灰色录音装置紧贴他掌心。这利器被小心嵌进空调外机管线与蒙尘玻璃的夹缝中。
冷酷言语穿透玻璃缝隙,锉刮着林深紧绷的听觉神经——
“……陆先生!那账本再留下去太凶险了!”阿强声音干涩颤抖,“姓林的盯得太死!他一定捏住了实打实的东西!”
“绝不能让它留在世上!”陆文远声音陡然拔高,剥去伪装的声调扭曲如毒蛇嘶叫,“林深那狐狸多疑,早晚会撕开裂口!绝不能让他凭那纸片翻身!必须连根拔起,不留灰尘!再严的库也得闯!今夜!现在!处理干净!永远堵死后路!”
“是!是!”阿强唯诺,“可陈霜那边……”
“一个为钱奔命的女人!昨日我已‘开导’过她!”一声裹冰碴的嗤笑挤出;陆文远声音阴毒如淬毒长针,“她要是聪明就该拿钱闭嘴滚蛋!倘若不知死活……”话尾停顿似挟腥风——“那就让她那张嘴永远……开不了口。怎么料理……用我再‘教’你一次?”
后面血色细节,林深无须再听。证据足够。他两指轻巧一捻,细微震动抵指尖,那冰凉装置无声拆卸归位。
他以奇异姿态自二层外架悬垂而下,落地如夜枭扑地,旋被巷底浓黑吞没。
此刻,他蛰伏淮古斋,那金属物件被他死死攥住,烙铁般紧贴掌心。
坚硬边缘深陷皮肉,留下灼痛红痕。
怒焰与淬冰理智碰撞出毁灭图景,每一处机括咬合、每一道轨迹交错都被精密计算,打磨锋利,足以切断阴暗里盘踞太久的毒蛇脊椎!
天色将明未明,死灰笼罩门庭。淮古斋紧闭乌木大门被急如滚雷的重击轰炸!“咚咚咚咚咚——!!”砸门声撕裂清晓寂寥!
林深猛拉开内闩。门裂开缝隙刹那,林浅踉跄扑入!面庞青白骇人,胸膛剧烈起伏,手中死死揉着一团几被扯碎的粗纸!指腹血色尽褪,冰冷如死人。
“哥!”声音因惊恐打颤,“出、出大事了!”她语无伦次:“陈霜她——!人、人不见了!天刚发白我去她住处……没人应!破窗进去……一片狼藉!人跑了!衣柜掏空半边!值钱的全没了!只……只在破床垫后……压着这个……!”她把纸条塞进林深手里!
林深抓过纸条:泛黄草纸上,是残存口脂涂出的五个仓促扭曲的字——
“小心陆文远!”
一道寒流自足底贯通头顶!四肢温度骤失!扭曲字迹如惊雷炸开!
陈霜这猝然退场、诡异消失……还有这张浸透恐惧的警告……铁证捶打在林深欲裂的心腔上!
陆文远已在清洗棋盘上任何“不合时宜”的棋子!
风暴迫在眉睫!时机必须以雷霆之势燎原而起!片刻不容喘息!
攥紧纸条的指关节发出玉石压碎的闷响!
他缓缓转身面向内室,步伐沉如山岳。无声行至书桌前,拿起那支冷如玄冰、引动毁灭惊雷的微型铁证。
目光如淬火刀锋,似欲灼穿窗纸。他仿佛已看见陆文远伪善假面,在雷霆降临时被撕碎的惊惶扭曲!
低沉自语在书房内回荡——平静无澜,却饱含碾碎山岳的意志:
“清场……时刻已至。”
窗外檐角铜铃,叮铃……一声低不可闻的清吟在风梢前响起,如寂寥长剧推幕的微弱前奏。窗内,一场席卷迷障撕裂天际的风暴种子……悄然挣破死寂,在地平线上,绽开刺目的第一道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