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皇城,养心殿。
殿内灯火通明,却驱不散那弥漫在空气里的、沉甸甸的阴郁。青铜仙鹤香炉中袅袅升起的龙涎香,此刻闻来也带着一丝滞涩的苦味。萧洵独自坐在宽大的紫檀木御案后,面前堆积如山的奏折,他一份也未批阅,只是怔怔地望着窗外浓重的夜色,指节无意识地、一下下敲击着冰冷的桌面。
“寒陵……”他在心底无声地咀嚼着这个名字,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与……隐秘的、几乎不敢让自己承认的释然,交织翻涌。
国师玄玑子半个时辰前刚刚离去。那个永远一副仙风道骨、悲天悯人模样的老道,用一种沉痛而无奈的语气,向他禀报了“最新战报”:讨逆大将军鲁直麾下精锐,于苍茫山死域外围遭遇疑似“魔头李不悔”的袭击,损失惨重,先锋营近乎全军覆没。大军受挫,士气低迷,兼之北疆苦寒,粮草转运艰难,不得不暂缓攻势,于三百里外扎营休整。而首要目标——逆贼萧寒陵及其党羽,已于半月前弃城而逃,据信已潜入更北的蛮荒之地,目前……不知所踪。
“老臣无能,有负圣望!”国师当时伏地请罪,声音恳切,“那魔头凶威滔天,已非寻常军伍可制。鲁直将军虽奋勇,然天时地利皆不在我,将士疲惫,强行追剿,恐有全军覆没之危。至于萧寒陵……北地广袤,苦寒绝域,逃入其中,九死一生。或许……天意如此。”
萧洵当时是什么表情?震怒?失望?他记不清了。他只记得自己用尽了全身力气,才维持住声音的平稳,说了些“国师辛苦了”、“鲁将军忠勇可嘉”、“逆贼自有天收”之类的套话,然后挥退了所有人。
此刻,寂静重新笼罩大殿。那压抑了他数月、几乎让他喘不过气的巨石——必须“剿灭”自己亲弟弟的巨石,似乎……松动了一丝缝隙。
逃走了……好,逃走了就好。
萧洵缓缓闭上眼,靠在龙椅冰冷的靠背上。心底那丝不合时宜的、甚至带着罪恶感的轻松,像偷偷钻出石缝的嫩芽,顽强地生长着。他不必再每日煎熬,担心哪一道奏折会带来兄弟阵前相残、血染疆场的噩耗;不必再面对妲己温柔却暗藏机锋的试探,与朝堂上那些或明或暗、要求他“大义灭亲”的目光。
他知道,这“逃脱”的背后,必然充满了难以想象的艰辛与牺牲。黑风城那些追随寒陵的将士、百姓,还有那位以性命为饵、引开大军的魏利……想到这些,他心头便一阵刺痛。那是他的子民,因他这皇帝的“无能”与“妥协”,而付出的惨痛代价。
但,寒陵还活着。这就够了。
只要人还活着,就还有希望。希望他能在北地那片蛮荒中活下去,希望他能避开朝廷、国师乃至更多势力的追杀,希望……有朝一日,时移世易,他这做兄长的,能有机会,堂堂正正地,接他回家。
不是以罪臣的身份,而是以……功臣,乃至……亲王之尊。
这个念头如同野火,在他心底悄然燃烧。他知道这想法多么大逆不道,多么危险。国师一党绝不会放过寒陵,朝中那些盯着他帝位不稳的人,也会借此大做文章。前路依旧荆棘密布,杀机四伏。
可至少,此刻,他不必亲自将那把刀,架在弟弟的脖子上。
萧洵睁开眼,眸中疲惫深处,燃起一点微弱却执拗的火光。他起身,走到殿内悬挂的巨大疆域图前,目光越过象征帝都的龙纹,越过标注“黑风城”的已失要点,一直投向那片用淡淡灰褐色表示的、广袤无垠的北疆绝域。
“活下去,寒陵。”他无声地低语,指尖隔着冰冷的绢帛,轻轻拂过那片陌生的土地,“好好活着。等哥哥……肃清朝堂,掌稳权柄。等哥哥……有力量保护你的时候。”
到那时,他要废了那该死的、针对胞弟的缉捕令;要为他正名,恢复他应有的爵位与荣耀;要告诉天下人,他的弟弟,是守土有功、被奸佞所害的忠良之后!
一股久违的热流,混杂着帝王的责任与兄长的愧疚,在他胸中激荡。这目标如此遥远,如此艰难,几乎不可能实现。但正是这“几乎不可能”,成了支撑他在这个冰冷龙椅上继续坐下去的唯一动力。
他转身,目光重新落回御案。那里,除了奏章,还有一份密报,来自他暗中布置、连国师也未必知晓的、埋在北疆的最后一颗棋子。棋子传回的消息语焉不详,只提及疑似目标一行人曾出现在极北的“黑石部”附近,之后便如雪融于水,再无踪迹。
“黑石部……金国……”萧洵沉吟。那是一片连大雍影响力也微乎其微的土地,混乱,却也意味着……机会。
他走回案前,铺开一张特制的、带有暗记的素笺,提笔蘸墨。笔尖悬停良久,终于落下:
“北地苦寒,保重。蛰伏勿动,以待天时。江南有信,可酌情联络。一切,以安为上。”
没有署名,没有印鉴。字迹是他刻意改变的、带着几分生涩的行书。墨迹干透后,他轻轻吹了口气,将素笺卷起,塞入一个手指粗细的竹管,用蜡封死。
“影七。”他对着空荡荡的大殿,低唤一声。
一道模糊的影子,如同从墙壁中渗出,悄无声息地跪在御案前,仿佛他一直就在那里。
“送去老地方。”萧洵将竹管递出。
影子双手接过,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身影如水纹般晃动,再次融入殿角的阴影,消失不见。
做完这一切,萧洵仿佛耗尽了力气,重新坐回椅中。但他紧蹙的眉宇,却微微舒展了一些。至少,他还能做点什么,哪怕只是传递一句苍白的问候,一点微弱的希望。
寒陵,一定要等到……哥哥接你回家那天。
与此同时,数千里之外,西南边陲,十万大山深处。
这里是人迹罕至的蛮荒之地,瘴疠横行,毒虫猛兽出没。在一座毫不起眼、仿佛随时会被藤蔓吞噬的孤峰半腰,却隐藏着一座破败不堪的古寺。寺名早已漫漶不清,山门歪斜,墙垣倾颓,唯有大殿还算完整,却也蛛网密结,灰尘积厚,唯有一尊石雕的佛祖坐像,于破败中透着一丝亘古的慈悲。
然而,就在这荒芜破庙的后院,一株虬枝盘结的老菩提树下,却有一方青石棋盘,光洁如镜,不染尘埃。棋盘两侧,各有一个陈旧的蒲团。
此刻,蒲团上相对而坐两人。
东首是一位灰袍老僧,面容枯槁,皱纹深如刀刻,一双眼睛却清澈澄净,宛如初生婴儿,又似历经万古沧桑,平静地倒映着天光云影。他身无长物,只着一袭洗得发白的百衲衣,赤着双足,脚上沾着泥土与草屑,仿佛刚刚从山中漫步归来。
西首,正是那自灵山踏出、一路风尘仆仆而来的灵山老者。他依旧穿着那身浆洗发白的道袍,须发略显凌乱,但精神矍铄,眼眸开阖间,似有星河幻灭。
两人之间,石棋盘上,已然落下了十余子。棋子非玉非石,乃是随手撷取的黑色与白色石子,粗糙质朴。但棋局却玄奥异常,黑白交错,看似散乱,细观之下,却隐隐蕴含着天地至理,气机流转。
“阿弥陀佛。”老僧执一枚白子,沉吟良久,方才轻轻落下,置于棋盘“天元”之侧一处看似无关紧要的边角。“道兄远来是客,贫僧以‘无忧角’相迎,可还入得法眼?”
这一子落下,棋盘东南一角,原本松散的白棋顿时隐隐连成一片,生出无穷变化,仿佛扎根厚土,枝繁叶茂,任尔风吹雨打,我自岿然不动。正是佛家“不动如山,自在无忧”的禅意体现。
灵山老者微微一笑,拈起一枚黑子,看也不看,随手点在三路上,与老僧方才所落之子遥遥相对。“大师的‘无忧角’,固若金汤。然,天地有缺,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贫道便以这‘遁去的一’,试叩山门。”
黑子落下,看似轻飘无力,却恰如一根细针,点在白棋那片厚势唯一略显虚浮的“气眼”关联处。虽不攻杀,却瞬间让那片原本浑然一体的“无忧”之地,生出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可供侵入的缝隙。正是道家“万物有隙,循隙而入”的至理。
老僧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讶色,旋即化为赞赏。“道兄棋力,已臻化境。这一子‘窥隙’,羚羊挂角,无迹可寻。看来,道兄此番入世,所图非小。”他不再落子,而是抬起清澈的目光,看向灵山老者,“可是为那北疆冲天而起的‘戾气’,与东南方黯淡的‘帝星’而来?”
灵山老者拂袖,一阵清风凭空而生,卷起地上几片落叶,在棋盘上空缓缓飘落。“戾气冲霄,魔星乍现,帝星飘摇,紫微晦暗。此乃劫数将起之兆。大师居于这红尘之外,菩提树下,莫非当真只闻落叶声,不察天下势?”
老僧双手合十,低诵一声佛号:“阿弥陀佛。红尘万丈,劫波无数。贫僧一介残躯,朽木枯禅,能守得这方寸灵台,观自在落叶,听世间风声,已属不易。天下势,如棋盘星罗,自有其运转轨迹。道兄着相了。”
“非是贫道着相。”灵山老者摇头,目光骤然变得深邃,仿佛穿透了破庙的屋顶,看到了那冥冥之中交织的命运丝线,“而是此番劫数,不同以往。那‘魔星’之光,凶戾之中,竟隐含一丝悖逆天道、斩断因果的决绝;那‘帝星’之旁,妖氛萦绕,隐有狐影摇曳,祸乱宫闱。更有一缕……本不该存于当世的‘变数’,自江南而起,悄然北渡,其势虽微,其机却深,已与那北地微光隐隐牵绊。此非寻常王朝更替、江湖仇杀,乃是……天地气运流转,到了一个关键的‘节点’。弄不好,便是苍生倒悬,血染山河。”
老僧沉默片刻,枯瘦的手指轻轻拨动着一串摩挲得油光发亮的念珠。“道兄所言‘变数’,可是指……那柄本应沉寂,却因执念而醒,又因外魔侵染而彻底堕落的‘凶剑’?以及,那试图以‘守护’微光,照亮无边暗夜,自身却已身处风暴之眼的……年轻人?”
“大师果然洞若观火。”灵山老者叹道,“凶剑已彻底入魔,其主心神沦丧,只余毁灭本能,已成天地一害。而那年轻人……心性资质皆是上乘,身负‘守护’真意,本是破局关键。然其根基尚浅,仇敌环伺,自身亦在‘拿起’与‘放下’、‘有情’与‘虚无’之间挣扎迷惘。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更遑论,那隐藏于九重宫阙之内的妖狐,与蛰伏于暗处、搅动风云的国师……棋盘之上,执子者,又何止你我?”
“执子者……”老僧喃喃重复,目光落回棋盘,“道兄以为,你我是执子之人,还是……棋盘上的子?”
灵山老者闻言,忽然哈哈大笑,声震屋瓦,积尘簌簌而落。“好问题!大师这一问,直指本源!贫道此番下山,正是要看看,贫道这颗修行了数百年的‘老棋子’,能否……跳出这棋盘一回!纵然粉身碎骨,也好过枯坐山中,眼睁睁看着这方天地,沉沦苦海!”
他笑声一收,神色转为肃穆,执子在手,却不再看向棋盘,而是望向西方,那是北疆,也是帝都的方向。“大师,你这‘无忧角’,固然安稳。然劫数之下,安有完卵?菩提非树,明镜非台。若这天地都不在了,你这菩提树下,又何处觅自在?”
老僧拨动念珠的手,微微一顿。良久,他长长叹息一声,那叹息中仿佛包含了无尽的岁月与慈悲。
“道兄……已决意入劫?”
“非入劫,而是……应劫。”灵山老者目光灼灼,“贫道要去寻那年轻人,点醒他心中迷茫;要去会一会那柄凶剑,看看能否斩断其恶因;更要去那帝都……看一看,那狐影之后,究竟藏着怎样的乾坤!”
老僧不再言语,只是闭上双眼,手中念珠越转越快,最终,“啪”的一声轻响,串联的丝线忽然崩断,一百零八颗乌木念珠,叮叮当当,洒落一地,在青石板上跳跃滚动,最终缓缓停住,散落成一个难以言喻的、充满玄机的图案。
老僧睁开眼,看着满地的念珠,脸上无悲无喜,唯有大慈悲,大寂灭。
“缘起缘灭,珠散缘生。道兄,此去……劫波难度,好自为之。”他缓缓道,声音苍老而平和,“若事不可为,记得回这破庙。贫僧……为你留一盏青灯。”
灵山老者起身,对着老僧,郑重一揖。
“多谢大师。若贫道侥幸不死,定回来与大师,再续此局。”
说罢,他不再回头,大袖飘飘,转身踏出破败的庙门。门外,山风呼啸,林涛如海,仿佛在为他送行,又仿佛在预示前路的艰险。
老僧独自坐在菩提树下,看着满地散落的念珠,又看了看棋盘上那未尽的、杀机四伏的棋局,低低诵了一声佛号。
“阿弥陀佛……劫起劫落,众生皆苦。愿我佛……慈悲。”
声音飘散在风中,与古寺的寂寥,融为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