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总是带着霜雪的气息,尤其在北疆的初春。当冻土开始松动,第一缕羸弱的绿意挣扎着从雪下冒出时,萧寒陵知道,是该动身了。
黑石部的营地,已不再是临时避难的场所。简陋的栅栏被加固成坚实的木墙,外围的陷阱区井然有序,战士们操练的呼喝声带着前所未有的精气神。猎人们带回来的猎物更多了,处理猎物皮毛的妇人手法也利落了许多。甚至连孩童们玩耍时,也学着摆出简单的阵型。这片营地,因他们的到来,悄然焕发出新的生机。
赫连铁木长老带着全族人,一直将他们送到了营地外十里处的雪原边缘。老者的手重重拍在萧寒陵肩头,力道沉实,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欣赏与不舍:“萧小友,此去一路保重。临川城虽繁华,人心却比风雪更冷。记住,黑石部永远是你们的朋友,若遇难处,只需指个信来,我部儿郎纵使千里,也必持刀跨马而至!”
赫连熊则与叶盛狠狠对撞了一下肩膀,又朝青凌抱了抱拳,一切尽在不言中。巴图等年轻战士更是红了眼眶,拉着青凌和紫璎,反复说着“一定要再来”。吴捷和魏夫人被一群妇人围着,塞满了各种风干的肉条、奶疙瘩和据说能驱寒的草药。小魏沁被一个黑石部的小姑娘紧紧抱着,两人用刚学会的、混合了官话和金国话的稚语,约定了下次见面的“暗号”。
萧寒陵深深一揖到底:“长老,赫连兄弟,诸位,大恩不言谢。黑石部的情谊,萧寒陵铭记于心。他日若有机会,必当厚报。”
没有更多煽情的话语,一行人再次踏上征程。只是这一次,队伍的精气神已然不同。身后不再是绝路与追兵,前方虽迷雾重重,但至少有了一个可以回望的、温暖坚实的后方。马匹和雪橇上,满载着黑石部馈赠的肉干、奶食和御寒的皮货,也满载着沉甸甸的情谊。
一路向东,地势渐缓,酷寒稍减。约莫半月后,眼前景象豁然开朗。
一条宽阔的大江,冲破雪原的束缚,奔流向前,江水呈现一种介于碧绿与浑黄之间的颜色,带着上游冰川融雪的清冽与沿途泥沙的厚重,气势虽不及江南水乡的温婉,却自有一种北地特有的雄浑与生命力。这便是金国境内的重要水道——苍龙江,长江一条偏北的支流。
沿江而下,又行数日,人烟渐稠。田地阡陌出现,虽然耕种方式粗放,作物也与南方迥异,但确是一片生机。终于,在苍龙江一个水势平缓的拐弯处,一座城池的轮廓出现在地平线上。
城墙由巨大的青灰色条石垒砌,高约三丈,不如黑风城巍峨,更远逊帝都长安的恢弘,但敦实厚重,带着边塞城市特有的粗犷气息。城门口有士兵把守,穿着皮甲,手持长矛,检查着往来的行商车队。人流、车马明显多了起来,穿着各异,有裘皮裹身的金国本地人,也有短打扮的汉人商贾,甚至还能看到一些高鼻深目、来自更遥远西域的胡商。喧嚣的人声、牲畜的嘶鸣、车轮的吱呀声混杂在一起,扑面而来的是与黑石部营地截然不同的、属于“城市”的鲜活气息。
这里,便是金国仅次于王都的第二大城,扼守苍龙江水陆要冲的——临川城。
由于百年前两国议和,开通互市,边境战事平息,大量汉人商贾、工匠迁居至此,与本地金人杂居通婚。久而久之,临川城形成了独特的风貌。建筑多是石基土木结构,屋顶陡峭以利积雪滑落,但门窗样式、街道布局,却明显带着汉家韵味。街面上,汉字与金文并列的招牌随处可见,酒旗茶幡在风中招展,卖烤馕、羊肉汤的摊子旁,可能就是一家写着“苏式糕点”的铺子。语言也是南腔北调夹杂,官话、金国方言、各地方言交汇,竟也能勉强沟通。
“总算……像个能住人的地方了。”紫璎长长舒了口气,这一路风餐露宿,即便是她也觉得有些吃不消,此刻看到繁华街市,眼睛都亮了几分。
吴捷扶着魏夫人,好奇地打量着四周,低声道:“这里……倒有几分江南小镇的影子,只是更粗犷些。”
魏夫人紧紧牵着女儿沁儿的手,眼中也流露出几分安定。这一路颠沛流离,如今总算看到了一座像样的城池,有了遮风挡雨的希望。
萧寒陵目光沉静地扫过城防、市井、行人,心中快速评估。此城繁荣不及长安,规整不如昔日黑风城(经过魏利经营后),但胜在位置关键,水陆通达,鱼龙混杂,易于隐匿。且因汉金杂居,文化交融,他们这一行人混入其中,并不十分扎眼。
“先找地方安顿。”萧寒陵下令。叶盛早已派出两名机灵的老兵扮作行商,先行入城打探。
很快,消息传回。临川城分东、西两市,东市靠近码头,多客栈、货栈、酒肆,三教九流汇聚,价格相对低廉,消息灵通;西市靠近官署和富人区,环境清静,宅院商铺价格不菲。
萧寒陵略一思索,选择了东市。他们需要低调,需要尽快融入,需要耳目灵通。
在东市一条不算偏僻也不算喧闹的街巷尽头,他们租下了一座带前后院的客栈。客栈名“悦来”,很常见的名字,原主人因年老思乡,欲将产业盘出回乡。客栈不大,但收拾得干净,有上下两层约二十间客房,后院有马厩、水井和伙房,足够他们这几十人居住,也便于集中管理和防卫。
价格谈妥,手续办得异常顺利。萧寒陵如今手头尚有魏利留下的部分金叶子以及黑石部赠送的皮货,支付租金和前期开销绰绰有余。他特意多付了一些,要求原主人留下所有伙计厨子,一切照旧经营,只是换了个“东家”。这样一来,客栈正常营业,既能掩人耳目,也能有些进项,更重要的是,不至于因突然歇业或换人而惹人注意。
安顿下来后,萧寒陵立刻开始分派事务。
“吴捷,”他将吴捷唤到单独的房间,神色温和却郑重,“魏夫人和沁儿,还有我们带来的几位女眷,就交给你了。你心细,又通医理,照顾她们起居,留意身体。这客栈后院清静,你们便住在后进小院,无事少到前堂。需要什么,让可靠的老兵去采买。”
吴捷用力点头,眼圈微红:“萧大哥放心,我一定照顾好魏夫人和沁儿妹妹。” 她知道,这是萧寒陵对她最大的信任,也是将最需要保护的“家眷”托付于她。
接着,萧寒陵又召集了随行而来的几名原黑风城文吏和管事。这些人都是魏利生前考察过的,精明能干且忠心可靠。
“王先生,李账房,”萧寒陵对其中两位年长者道,“客栈的账目、采买、与本地官府商户的日常交道,就烦劳二位多费心。一切照常,不必刻意节俭,也不要过于招摇,稳妥为上。”
“赵队长,”他又对一名目光沉稳的老兵道,“带来的弟兄们,分成明暗两班。明班扮作客栈护院、伙计,负责日常警戒和探查消息;暗班散入市井,收集情报,重点是朝廷动向、边境军情,以及……有没有可疑人物在打听我们的消息。所有消息,每日汇总,报与叶盛。”
众人凛然领命。他们深知此刻处境,犹如潜龙在渊,每一步都需谨小慎微。
最后,萧寒陵看向紫璎和青凌。
“紫璎,青凌。”他语气严肃,“客栈内部,以及吴捷她们的安全,就交给你们二人。紫璎你机变百出,耳目灵通,留意往来住客,有无异常。青凌你沉稳心细,武力高强,坐镇中枢,以防不测。我不在时,店内一切,由你们二人商议决断。”
紫璎眼眸一转,瞥了青凌一眼,娇声道:“寒陵哥哥放心,有我在,保证连只可疑的苍蝇都飞不进来!” 她嘴上说得轻巧,但眼神已然锐利起来,显然明白责任重大。
青凌则只是抱拳,清冷简洁地吐出一个字:“是。” 目光扫过客栈布局,心中已在盘算最佳的警戒点位和应急方案。
安排妥当,已是华灯初上。客栈挂起了灯笼,接待着南来北往的客商,跑堂的吆喝声、住客的喧哗声响起,仿佛他们真的只是一支普通的、前来经营客栈的商队。
萧寒陵与叶盛对视一眼,微微点头。两人换了身不起眼的灰布棉袍,如同寻常的旅人,悄然从客栈后门离开,融入了临川城阑珊的夜色之中。
他们需要亲自去看,去听,去感受这座城池的脉搏。需要找到可能的盟友,探查潜在的威胁,更要为这艘刚刚靠岸、伤痕累累的“孤舟”,寻找下一段航程的方向。
临川城的夜晚,灯火不算璀璨,却别有一种边城的热闹与活力。酒肆里传出划拳行令的声音,赌坊门口灯火通明,暗巷中隐约有私语交易。江风带来湿润的水汽,也带来了远方未知的气息。
萧寒陵与叶盛并肩而行,看似随意漫步,目光却如鹰隼般扫过街巷的每一个角落。新的篇章,在这座混杂着汉风金韵的边城里,悄然翻开了第一页。而平静的水面之下,暗流,早已开始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