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的屠杀和清洗过后,这座守着沅水上游的楚军后勤大营,已经换了主人。汉国的赤底玄鸟旗,换下了马家的苍鹰王旗,在光秃秃的旗杆上飘着。
校场中央清出了一片空地。几百个被俘的楚军军官和五溪蛮头人,被分成两拨,反绑着双手,黑压压的跪在又冷又湿的泥地上。他们大多被扒了盔甲,只穿着单衣,在寒风里冻得发抖,一个个脸色惨白,眼神里没了神采。
围着他们的是上千名汉军士卒,个个手拿长矛,身穿玄甲,站得一动不动,把俘虏围得水泄不通。这些士兵身上带着一股杀气,混着熬了一夜的疲惫,压得人喘不过气。
校场北边,中军帐的旗杆上,还挂着辰溪主将陈骁的脑袋。他眼睛睁得老大,直勾勾的看着天。
周围一片死寂。只有不远处几口大铁锅里,咕嘟咕嘟的冒着热气。锅里是肉粥,那香味混着血腥味,一个劲儿的往俘虏们鼻子里钻,勾得他们肚子里的馋虫直叫唤,心里更难受了。
高台下摆着一张简单的桌子,湖南安抚副使欧阳询穿着一身青衫,安稳的坐在桌后,跟周围的血腥场面格格不入。
他好像没看见周围的乱象,借着晨光,正专注的看着一卷竹简。那是从陈骁帐篷里搜出来的,记录着楚军的军械来往。他的手指又长又干净,跟这地方很不搭调。
过了好一会儿,欧阳询才放下竹简抬起头。他平静的目光扫过下面跪着的几百个俘虏,眼神不凶,但每个人被他看到,都觉得心底发毛。
他没看那些没精打采的楚军军官,目光落在了五溪蛮首领那群人身上。他们虽然也跪着,但腰板挺得笔直,眼神里透着一股不服气和警惕。
“各位峒主,各位头人,”欧阳询的声音不大,但很清楚的传到每个人耳朵里,“我叫欧阳询,是大汉汉王的人。”
他笑了笑,但笑意没到眼睛里:“我家王上,敬重英雄,也恨被人当傻子骗。”
这话一出,蛮族首领们一阵骚动,有几个人用不熟练的汉话低声骂了起来。
欧阳询没理他们,只是对身后的忠武营都尉王霸点了点头。
“各位应该都认得,”欧阳询指着那辆装满粗布和次等盐的车,平淡的说,“这就是你们的盟友高郁,答应给你们五溪蛮各部的赏赐。一百匹布,五十石盐,就想换你们几千条人命。”
接着,他又指向另一辆车上的蜀锦和金饼,声音冷了下来。
“而这些,是在陈骁帐篷里搜出来的赃物。高郁把本该平价卖给你们的好盐、铁器,加高价卖给蜀人,换来的东西都进了他自己的腰包。”
他拿起一卷账本,大声念道:“武兴二年一月,卖盐给蜀人,得金三百两,蜀锦五十匹。二月,卖铁器一百件,得珠玉一箱……”
“再看这上面,”他又拿起另一卷发黄的竹简,像是赏赐单,“赏五溪蛮辰州赤沙洞洞主,布十匹,盐一石。赏沅州黑风寨寨主……”
两种赏赐单摆在一起,其中的差别,是对这些蛮族首领最大的羞辱。
“各位峒主,高郁和陈骁在常德城里花天酒地,大鱼大肉,你们的人呢,却在泥水里啃干粮,为他马家卖命。”
“他拿各位当炮灰,拿你们的勇士当牛羊!这份赏赐单,就是喂牛羊的草料!”
欧阳询的声音一下高了起来,话像刀子一样扎在每个蛮族首领心上。
“告诉我!你们五溪蛮的勇士,就值这么几匹破布,几袋烂盐吗?!”
“放你娘的狗屁!”
一声暴喝。一个满脸刺青、壮得像熊的峒主挣扎着站起来,他眼睛通红,死死盯着那些蜀锦金饼,“姓高的龟儿子!俺就知道他不是个东西!俺们黑风寨三百条好汉的命,就换来这点烂货?!”
“就是!背信弃义的汉狗!比你们这些官兵还不是东西!”
“杀千刀的高郁!俺要生剥了他的皮!”
愤怒瞬间在蛮族俘虏里炸开了。他们用自己的话疯狂咒骂,被欺骗和利用的火气冲天。
欧阳询静静的看着,脸上没什么表情。他要的就是这股火气。等他们骂得差不多了,他才抬了抬手。
王霸和他的忠武营士兵立刻向前一步,长矛往地上一顿,发出沉闷的响声。吵闹的校场又安静了下来。
“我家汉王有令!”欧阳询站起身,大声说,“所有五溪蛮的兄弟,从今天起,只要过来,就是我大汉的朋友!高郁答应给你们的,我家王上,给十倍!他贪下的那些金银蜀锦,今天,也都分给各位!”
他一挥手。
早就等着一旁的伙夫立刻抬上来几十桶热腾腾的肉粥,还有一坛坛的烈酒,摆到蛮族俘虏面前。
“来人,给各位峒主、头人松绑!”欧阳询大声说,“今天,我家王上请各位英雄喝酒吃肉!”
旁边的楚军俘虏看着这一幕,眼睛都快嫉妒得喷出火来。蛮族首领们被一个个松开了绳子。他们看看眼前的肉粥和烈酒,又看看远处装满金银的大车,脸上的怒气渐渐消了,眼神变得复杂起来。
那个带头站起来的黑熊峒主,第一个走上前,从一个汉军士兵手里接过一碗肉粥。他看了欧阳询一眼,仰头就把滚烫的肉粥灌了下去。接着,他把空碗往地上一摔,用油乎乎的袖子擦了擦嘴,对着欧阳询吼道:“你家汉王说话算数?”
“君无戏言。”欧阳询平静的看着他。
那峒主死死盯了他半天,然后猛的转身,对着身后的几百个蛮族俘虏,用他们的语言发出了一声长嚎!
几百个蛮人同时站起来,没去抢粥,而是全都对着欧阳询的方向,用拳头用力的捶着自己的胸口,这是他们部族表示臣服和敬意的大礼。
做完这些,欧阳询才慢慢转过身,看向那群被晾在一边、早就脸色煞白的楚军降将。
他脸上的笑意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
“至于你们……”
他的声音冰冷,让每个楚军降将心头一颤。
“我家汉王有令,凡是助纣为虐,与我军为敌的人,都该杀!”
“不过,上天有好生之德。王上给你们留了一条活路。”
“一炷香的时间,”他指着高台上那一排拿着刀的刽子手,声音毫无起伏,“主动站出来,揭发高郁、陈骁和他手下罪行的人,算戴罪立功。不但能免死,还能编入汉国的屯田营,以后有机会分到田地。”
“一炷香之后……还嘴硬的……”
欧阳询没再说下去,只是对着刽子手头子,轻轻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恐惧瞬间击垮了所有楚军降将。
“我……我说!我说!”一个留着山羊胡的中年军官第一个扛不住了,连滚带爬的扑上前喊道,“高郁在常德的布防图我知道!他还派人秘密联络了长沙城里谭家的残余势力,想里应外合……”
他一开口,剩下的人也跟着炸了锅。
“我也说!我知道陈骁克扣军饷,倒卖军械!账本就藏在他帐篷的夹层里!”
“我知道高郁的几个族弟在哪几个县当官!都是他的死党!”
为了活命,为了一点分到田地的希望,这些昨天还称兄道弟的楚国将领,转眼就把刀子捅向了自己人。
背叛、告密、互相撕咬……欧阳询冷眼看着这场闹剧。
静安司的人拿着炭笔,在麻纸上飞快记录着。将这些足以将楚国残余势力彻底摧毁的情报,一一记下。
欧阳询看着眼前这一幕,眼中没有一点怜悯。他抬起头,望向常德的方向。
高郁没了蛮族支持,内部又将大乱,他的末日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