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守,也不退。”
“他们从下面来,我们就从下面打回去!”
李顺的声音不高,却让据点里这七十多个残兵瞬间炸开了锅。
“校尉,你疯了吧?!”一个断了指头的老兵跳了起来,他是第三队的队正张猛,队里最猛也最不服管教的刺头。“这下面是前朝的御沟,几十年没人下去了,里面是圆是扁谁知道?到处是毒气、瘴气,搞不好还有没眼珠的耗子精!我们这点人下去,跟送死有啥区别?”
“是啊,校尉,我们现在被几千人围着,硬扛是死,突围也难。但钻这臭水沟,怕是连个全尸都留不下!”
“与其被活活憋死、臭死,俺宁可在地面上,跟那帮龟孙子痛痛快快的砍一场!”
质疑声一片。这帮老兵不怕死,但怕这么憋屈的死法。
李顺没生气,他走到那张画满标记的舆图前,用一根炭笔,在他们据守的螺子黛集市位置,画了一个红圈。然后,他又在集市外面,画了一个把他们围得水泄不通的黑色大圈。
“诸位请看。”他的声音很冷静,不像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我们在明,敌在暗。我们这七十三人,就像被扔进了烧红的铁锅里,外面围着几千楚军。固守,粮草箭矢耗尽,是死。突围,兵力悬殊,也是死。”
李顺抬起头,目光扫过每张熏黑的脸,一字一顿的说:“在地上,我们是猎物,只能被他们一点点耗死。”
然后,他的炭笔重重点在舆图中央那口臭烘烘的古井上。
“但到了下面,情况就反过来了。”
“敌人想不到我们敢下去。在他们以为安全的地下,就轮到他们在明,我们在暗。我们不再是羔羊。”
李顺眼中闪着疯狂的光。
“我们是,猎人。”
屋里瞬间安静下来。张猛看着李顺那双锐利的眼睛,又看了看图上那让人绝望的包围圈,喉结动了动,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一刻钟后,准备工作就悄悄完成了。
李顺没有带所有人下去,他不会把宝全押在一处。
他点了三十人给张猛,留在地面上,任务只有一个:佯动。不计代价,在集市各处朝着楚军扔燃烧弹,给楚军造成主力还在顽强抵抗的假象,为下地道的部队争取时间。
“张队正,”临行前,李顺对着这个刚还激烈反对他的老兵,郑重的行了一礼,“地面上的弟兄,就拜托你了。我只要你们,撑住两个时辰。两个时辰后,若我们还未在他们后方,点起那把火……”
他顿了顿,声音沉重:“你们便自行突围,能活一个,是一个。”
张猛看着眼前这张沾满锅灰和血污的斯文脸,那眼神里的沉稳不像个年轻人。他张了张嘴,那句“你他娘的”骂不出口,最后只是重重点头,瓮声瓮气的说:“校尉放心。俺老张别的本事没有,闹腾的本事还是有的。别说两个时辰,只要俺和弟兄们还有一口气在,就绝不让楚军那些龟孙子,踏进这院子半步!”
剩下的四十人是李顺亲自挑的精锐。他们脱掉铁甲,换上轻便的皮甲,每人带一把短刃、一张手弩和三个装满毒矢的箭囊。另外一支十人火攻队,还带了二十个灌满火油和硫磺粉的陶罐,都用油布密封好了。
李顺亲自检查了每个人的装备,特别是火镰和包裹弩弦的防水油布。
最后,李顺把人叫到那口发臭的古井边。黑洞洞的井口,冒着阴冷的臭气,让这帮老兵都打了个哆嗦。
“我最后再说三点。”李顺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异常清晰。
“第一,下去后一切听我号令。不准说话,不准点火,不准咳嗽。谁不听,我亲手斩了他。”
“第二,这趟下去九死一生,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他环视众人,无人作声。
“好。”李顺点头,眼中闪过赞许。“第三,记住我们是来干什么的。我们是为了赢。”
说完,他第一个把绳索系在腰上,在众人错愕的目光中,翻身滑进了那片黑暗。
地下的世界,比所有人想的还要糟。
这是一条被忘了几百年的前朝御沟,宽的地方能容三人并肩,窄的地方却只能爬着走。空气里是腐烂物和污水发酵的臭味,让人想吐。脚下是没过膝盖的冰冷淤泥,里面不知道混着什么,又粘又滑,人几乎站不稳。
无数肥硕的老鼠在黑暗中吱吱作响,它们一点不怕人,甚至会从士兵们的脚边游过。头顶,不时有冰冷的水珠滴落,打在脖子里,让人打个激灵。
一个年轻的士兵实在忍不住,“哇”的一声吐了出来。他身后的老兵没骂他,只是默默伸出手,重重拍了拍他的后背,又递过去一块干净的布。
李顺走在最前头。他一手举着半遮的油灯,只透出一点光,另一只手紧紧攥着地图,还有个从淮南军官身上缴来的小司南。
他没有急着前进,而是仔细分辨岔路口的水流方向、沟壁上的苔藓,甚至空气里微弱的气流。这些都是他在豫章书院学来的东西,当时被看作没用的杂学,现在却成了这四十号人活命的唯一指望。
他们在黑暗里艰难的走了一个时辰。这种压力比在地面上面对数千敌军还大。有士兵已经开始喘粗气,这是被憋坏了的迹象。
就在这时,走在最前的李顺突然举起手,队伍瞬间停下。李顺马上熄了油灯,周围立刻变得伸手不见五指。
他对着身后,打了一个“伏低、噤声”的手势。
他听到了声音。
起初,那声音很弱,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但渐渐的,声音变得清晰起来——是人声,是车轮滚过石板的声音,甚至还有兵器甲胄轻微碰撞的声音。
李顺的心脏狂跳起来。他赌对了!
他又对身后打了个手势。一个身材最瘦小的斥候,像猫一样,悄悄贴着满是黏苔的沟壁,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摸了过去。
一炷香后,斥候返回,他脸上是藏不住的震惊和兴奋。他凑到李顺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飞快的汇报。
前面两百步外,是个像溶洞一样巨大的交汇处。那里地势高,又干又宽,好几条主管道都在这汇合。楚军竟然把那儿改造成了地下转运站!几十个楚军士兵正在军官指挥下,把一筐筐的箭矢、一袋袋的饼子从独轮车上卸下,分送到不同管道。楚军将领张寻就是通过这里,神不知鬼不觉的给地面部队送补给和援兵!
这里就是楚军后勤的心脏。只要毁了这儿,地面上那几千楚军就会乱成一锅粥。
但李顺没冲动。他强迫自己冷静,知道对方人多,硬冲就是送死。
他对着斥候,再次用手势,无声的下了几个命令。
又过了一炷香,李顺心里已经有了一个毒计。他再次点燃油灯,把队正都叫到身边,摊开那张泡得皱巴巴的地图,用最低的声音布置任务。
他选的伏击点不是那个开阔的枢纽,而是外面一条必经的狭长甬道。甬道侧上方还有条半塌的废弃水渠,正好能藏下十几个弩手,从上往下打。
他把四十人分成三组。
一组十人,由一个箭术最好的老兵带着,拿着所有的手弩和毒矢,悄悄潜入高处那条排水分渠。
二组十人,是那支火攻队,负责在甬道入口两侧的凹陷处,提前布置好火油陶罐,只等信号。
最后一组二十人,由李顺亲自带着,埋伏在甬道顶部的阴暗处,等着猎物上门。
一支运送热汤和炊饼的楚军百人队骂骂咧咧的走进了这条他们每天都走的“安全通道”,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经踏入了陷阱。
带队的都伯走在最前面。他刚抱怨完这鬼地方的饭菜越来越难吃,一抬头,却看到甬道尽头,出现了一个模糊的人影。那人影提着一盏灯,好像在检查墙壁,听到他们的声音,也回过头来。
是自己人?
都伯正要开口,却见那人影缓缓的对他做了个割喉的手势。
然后,那人影手中的灯,灭了。
“咻!咻!咻!”
头顶和两侧同时响起破空声!黑暗中,几十支毒箭从毫无死角的方位射向这支毫无防备的队伍!
冲在最前面的十几个楚军士兵,连哼都没哼一声,就如同被割倒的麦子,栽倒在地。队伍瞬间大乱。
“敌袭!有埋伏!”
惊恐的呐喊声刚响起,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轰!”
甬道的入口处,几个陶罐被同时砸碎,粘稠的火油瞬间泼满一地。一支火箭从高处射下,精准的引燃了火油。
一道两丈多高的火墙轰然腾起,将整条甬道唯一的出口彻底封死!灼热的气浪夹着滚滚的浓烟,疯狂向着甬道深处倒灌。
甬道里瞬间挤成一团。狭窄的空间里,前面是火墙,后面是浓烟,头顶还下着毒箭雨,这里顿时成了人间地狱。
还没等幸存的楚军士兵从这连环打击中反应过来,他们头顶传来了一阵让人头皮发麻的“咔哒”声。
李顺和他带领的二十名死士,在甬道顶部扣动了连钩弩。二十条带铁爪的绳索像毒蛇般射下,精准的缠住下面士兵的脖子和手脚。
然而,屠杀才刚刚开始。
甬道之外,中央枢纽之内。那巨大的爆炸声与冲天的火光,早已惊动了此地所有的守军。
“怎么回事?!什么声音?!”留守的总管又惊又怒。
“大人不好了!三号甬道……三号甬道塌了!起火了!”
就在他们乱作一团之际,一阵急促的号角声,自数条不同的管道深处,同时传来!那是遭遇伏击后,求援的信号!
整个枢纽彻底陷入了混乱。他们终于意识到,自己这个隐秘的地下王国,闯入了一群不速之客。
“快!集结部队!去三号甬道!把他们给我揪出来,碎尸万段!”
然而,当几百名楚军精锐举着火把冲向火海时,没人注意到,火墙后的黑暗里,李顺和他剩下的人,已经布好了另一个更致命的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