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见猫头鹰叫的时候,手已经撑在床沿上了。杨柳刚走,药碗还冒着热气,墙外天色发青,风很冷。
我坐起来,骨头像是被铁线缠住,一动就扯着皮肉往里收。右肩那道伤疤从锁骨斜到后背,摸上去还是硬的。我低头看它,想起那天在石岭坡,五十人冲出去,三十八人没回来。我不能躺了。再躺下去,兄弟们的命就真的白丢了。
我穿上劲装,布料贴在身上有点紧。靴子踩地时脚底发软,我扶着墙走到门边,推开院门。
天还没亮透,院子里只有树影和石阶。我站了一会儿,呼吸慢慢稳下来。风吹进鼻腔,带着草木的味道。我闭眼,脑子里过的是出剑的节奏——抬臂、送腕、刺出、回防。战场上每一招都不能多用半分力气,也不能慢上半息。
我拔剑。
蓝宝石在剑鞘上闪了一下光。第一式“破云斩”起手,右臂刚抬到一半,旧伤突然抽了一下,像有把刀从里面划开。剑尖偏了方向,我整个人往前冲,膝盖砸在地上。
疼得我喘不上气。
但我没松手。剑还在手里。我咬牙,左手撑地,一点一点站起来。再来一次。抬臂,送腕,刺出,回防。动作歪了,重来。再歪,再重来。第十次的时候,手臂开始抖,汗顺着额头流进眼睛,火辣辣的。我不停,一遍一遍练,直到整条右臂麻木得没了知觉。
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我已经能连着走完三式。虽然每做完一趟就得靠墙歇一会儿,胸口像被石头压着,但至少剑不晃了。
我在原地站定,收剑入鞘。远处传来脚步声,是杨柳。她端着一碗药,站在廊下看着我。
“你这么早就起来了?”她说。
我没说话,只点点头。
她走近几步,“你脸色很差。”
“没事。”我说,“我能行。”
她把手里的碗递过来,“先喝药。”
我接过碗,一口气喝完。苦味在嘴里散开,喉咙发紧。我把空碗还给她,转身又要练。
“陆扬。”她叫住我。
我回头。
“你刚才差点摔倒三次。”她说,“我知道你想回去,可你现在还不能拼命。”
“我不拼命,谁替那些死掉的人说话?”我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清楚。
她没再拦我。
中午过后,我找了根树枝当枪,在地上画阵图。地方太小,只能画个简易的八门阵。我一边走位一边念口诀:“生门居东北,休门正北通……左翼包抄,伏兵自山道出……”
我记得清清楚楚。那天如果我能早一步调兵,就不会让兄弟们走进埋伏圈。先锋官改了我的战报,也改了调度令。他以为没人知道,可我记得每一个口令,每一处旗号。
我在地上来回走,模拟调度。树枝点向不同方位,嘴里不停。有时候步子迈大了,牵动伤口,我就停下来喘口气,等缓过劲再继续。
杨柳坐在石凳上,手里拿着帕子在绣。我没看她,但她一直没走。
我走到第七遍的时候,忽然停住。
不对。这个阵型在这里摆不开。地形受限,兵力不足,根本没法完成合围。我皱眉,重新推演,可怎么算都不对。
我扔了树枝,一拳砸在地上。
“为什么……还不行?”我低吼。
我不是打不过这一关。我是身体跟不上脑子。我想得出战术,却走不动那么远的路,拿不起那么重的枪。我明明已经醒了,明明已经在练了,可我还是被困在这里。
杨柳放下针线,走过来蹲在我旁边。
“你还记得那天你在洞里说的话吗?”她问。
我抬头看她。
“你说你要活着回来。”她说,“你说你要为兄弟们讨公道。你现在正在做这件事,不是吗?”
我盯着地面,没说话。
“你不用一天就把所有事做完。”她声音轻了些,“你只要一天比一天强就行。”
我慢慢点头。
她站起来,拍了拍裙子上的灰,“我去给你换药。”
她走开后,我捡起树枝,重新开始走位。这一次,我放慢速度,一步一步来。走错了就重来,累了就停下喘口气。我不急了。
太阳移到头顶,晒得地面发烫。我的衣服已经被汗水浸湿,贴在背上。手臂酸得抬不起来,但我还在动。
杨柳又来了,这次带了一块干布。
“擦擦汗。”她说。
我接过布,胡乱抹了把脸。
她看着我,“你还想练多久?”
“练到我能跑完十圈院子为止。”我说。
“然后呢?”
“然后我就去找兵部报到。”我看着她,“我要拿回属于我的位置。”
她沉默了一会儿,轻轻说:“你一定会的。”
我没有笑,也没有说什么豪言壮语。我只是把布叠好还给她,拿起剑,重新开始练习第四式。
剑光在阳光下闪过,映在她的脸上。她没有躲,只是静静地看着。
我收剑,换步,转身,再出剑。
动作依旧不够流畅,力气也没恢复到巅峰。但我能感觉到,身体在一点点回来。每一次挥剑,都比上一次稳一点。
杨柳站在我侧后方,离我不远。她没有再劝我停下。
风吹过院子,卷起几片落叶。其中一片落在她脚边,她没去踩,也没动。
我练到第五遍的时候,右腿突然一软,整个人向前扑去。我用手撑住地面,膝盖磕在石板上,发出一声闷响。
杨柳快步上前,“够了!”
我抬起头,喘着气,“再……再一遍。”
“你流血了!”她指着我的右手。
我看过去。掌心裂开一道口子,血正顺着指缝往下滴。刚才握剑太紧,剑柄磨破了皮。
我慢慢把手攥成拳,“这点伤……不算什么。”
“对你来说不算,对我却是大事。”她声音发抖,“你知道我最怕什么吗?不是杀手,不是谣言。我最怕你把自己逼死。”
我没有回答。
她蹲下来,抓起我的手,“你要是倒下了,谁来带兵?谁来替兄弟们申冤?你以为拼命就是负责,可如果你垮了,一切都没了。”
我看着她的眼睛。里面有泪光,也有怒意。
“我不需要你立刻变回从前。”她说,“但我需要你活着。”
风吹得更猛了些。院角那棵老槐树摇晃着枝叶,沙沙作响。
我慢慢松开拳头,血滴在石板上,晕开一小片红。
杨柳从袖子里掏出一块布,用力按在我掌心。
“今天到此为止。”她说,“明天还能练。”
我不甘心,但身体确实撑不住了。我靠着墙慢慢站起来,剑还握在左手里。
她扶着我往屋走。我没拒绝。
走到门口时,我回头看了一眼球场。
剑未归鞘。人未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