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莎贝尔被陈默这个突如其来的反问弄得一愣。
她没想到陈默会这么问。这个问题,仿佛承认了某种神秘的关联,而不是直接否认。
她陷入了短暂的回忆,眼神变得温柔而悠远。“他叫亨利。亨利·贝纳尔。”
“他在里昂的老城开了一家小小的bouchon(里昂传统小馆),做的都是最传统的本地菜。”
“我刚到巴黎闯荡,最穷困潦倒的时候,每次回里昂,他都会免费给我做一大份加了香肠的土豆泥,告诉我‘吃饱了,才有力气做梦’。”
伊莎贝尔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他的背影,就和电影里斋藤先生的背影一模一样。”
“宽厚,沉默,永远在和他的锅具、他的食材打交道。仿佛那个小小的厨房,就是他的全世界。”
陈默静静地听着。
他的大脑,如同一个超级计算机,瞬间开始检索“斋藤雄一”、“阿尔布雷希特”、“让-皮埃尔·杜波依斯”、“顾远”……所有他经历过的人生剧本的记忆库。
里昂,bouchon,亨利·贝纳尔。
没有。
完全没有交集。
这是一个纯粹的巧合。或者说,这不是巧合,而是一种共通的人性。
陈默的心放了下来,但他知道,简单的否认是最无力的。
他必须给出一个能够安抚这位女士情感,同时又符合自己“人设”的答案。
他看着伊莎贝尔,目光清澈而深邃,缓缓开口道:“伊莎贝尔,或许,这不是因为我认识亨利先生。”
“那是因为什么?”
“因为所有真正的匠人,无论他在东京的深夜食堂里煮一碗拉面,还是在里昂的老城里炖一锅红酒烩牛肉,他们的灵魂,在本质上是相通的。”
陈默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说服力。
“他们的孤独是相通的,他们的专注是相通的,他们将自己的一生,都融入到一件事情里的那种执着,也是相通的。”
“这种精神,是一种超越了国界和语言的‘世界语’。”
“我并没有在电影里拍摄某一个特定的人,”他继续说道,“我只是尝试去捕捉和记录那种‘匠人之魂’。”
“所以,您在银幕上看到的,或许并不是您的朋友亨利先生,而是您在他身上看到过的那种精神。”
“那种精神,他也拥有,斋藤先生也拥有。它真实存在,并且通过电影,与您的记忆产生了共鸣。”
这番话,如同一阵春风,温柔地吹散了伊莎贝尔心中的迷雾。
它没有否定她的感受,反而肯定并升华了她的感受。
将一个私人的、近乎灵异的错觉,提升到了一个关于艺术和人性共通性的哲学高度。
伊莎贝尔眼眶红了,她怔怔地看着陈默,许久之后,一滴眼泪从她保养得宜的眼角滑落。
“谢谢你……”她用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说,“谢谢你,陈。你给我的,是最好的答案。”
她感觉自己心中的一个多年的郁结,被这个年轻人的几句话轻易地解开了。
她不仅得到了答案,更得到了一种深刻的慰藉。
她站起身,郑重地对陈默伸出手:“我不会再占用你的休息时间了。”
“我非常,非常期待颁奖典礼。无论结果如何,今晚,你都是克莱蒙费朗唯一的巨星。”
说完,她又转向夏诗语,脸上露出一个真诚的微笑:“你非常幸运,小姐。能够和他一起创作,请珍惜这份幸运。”
伊莎贝尔优雅地转身离开,留下陈默和夏诗语,以及一室的寂静。
夏诗语的心还在怦怦狂跳,她看着对面的陈默,感觉自己像在看一个谜。
“陈默……你……你怎么……”她结结巴巴地,不知道该如何组织语言,“你怎么总能说出那样的话?”
他刚才的那番解释,不仅说服了伊莎贝尔,也深深地震撼了她。
那已经不是简单的“会说话”了,那是一种对人性和世界洞彻之后的智慧。
“我只是说了我真实的想法。”陈默端起面前已经凉掉的水,喝了一口,语气平淡。
但他的内心,却远不如表面那么平静。
他松了一口气,刚才那一瞬间,他真的以为系统的秘密要被某个人的直觉给戳穿了。
这种游走在真实与虚幻边缘的感觉,刺激,但也很危险。
他意识到,随着他体验的人生剧本越来越多,他身上这种“矛盾”和“既视感”会越来越强。
两人回到楼上,王教授和老贺立刻像两只等待主人回家的金毛犬一样扑了上来。
“怎么样怎么样?聊了什么?”
“主席没生气吧?她有没有说什么?”
陈默懒得解释,只是淡淡地丢下一句:“聊了聊表演。”
这个回答,显然无法满足两人的好奇心,但他们看着陈默那副“别再问了”的表情,也不敢再追问,只能急得抓耳挠腮。
陈默没有理会他们,径直走回自己的房间,“砰”的一声关上了门,将所有的喧嚣都隔绝在外。
王教授和老贺的追问被堵在了门外,两人面面相觑。
“这小子……”王教授气得直哼哼。
陈默反锁上房门,整个世界终于安静了下来。
他走到窗边,看着楼下城市的灯火,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应付外界,真的比写剧本累多了。
他拉上厚重的窗帘,隔绝了那片虚假的繁华。
然后,他走到书桌前,坐下,从口袋里拿出了那支铃木正雄托付给他的,沉甸甸的钢笔。
世界在外面喧嚣,媒体在疯狂报道,资本在挥舞着支票。
但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了。
他拧开笔帽,笔尖在灯光下闪烁着温润的光泽。他铺开酒店的信纸,感受着纸张细腻的纹理。
在这一刻,他不是什么天才导演,不是什么电影节的宠儿,他只是一个创作者,一个准备为另一个孤独的灵魂写下结局的记录者。
他的笔尖,落在了纸上。
“阿尔布雷希特相信,他的灵魂是一只风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