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留县驿馆的灯火,一直亮到三更。
宇文化及坐在案几后,面前摊着三份密报。烛火摇曳,将他阴沉的面孔映照得忽明忽暗,像一尊来自地府的阎罗塑像。
第一份密报来自宇文七,详细汇报了汴州城外废弃作坊的搜查结果——除了之前发现的盐渍和麻绳,又在后院地下挖出几块残破的铸铁模具,上面有明显的兵器锻造痕迹。更重要的是,在庄子三里外的乱葬岗,找到三具骸骨,尸骨上有利器造成的致命伤,死亡时间大约在两年前。尸骨旁有半块残破的铜牌,虽然锈蚀严重,但能看出上面刻着一个“风”字。
第二份密报来自安插在县衙的眼线——太子今日巡视县衙,识破了张县令的栽赃,当场拿下。那包“天赐盐”被太子没收,张县令被秘密关押,至今未审。
第三份密报最短,也最让宇文化及心惊:终南山方向传来消息,派去的探子发现了一支精锐队伍的踪迹,大约三百人,往东南方向移动,行动迅速,纪律严明。但诡异的是,那支队伍似乎在故意留下痕迹,像是在……引着他们走。
“父亲。”
宇文成都的声音从帐外传来。
“进来。”
宇文成都掀帐而入,脸上带着几分疲惫,但眼睛很亮。他在父亲对面坐下,自己倒了杯冷茶,一饮而尽。
“作坊那边,都清理干净了。”他放下茶杯,“宇文七带了五十个人,把庄子彻底翻了一遍,能带走的东西都带走了,带不走的……一把火烧了。”
宇文化及点点头:“干净吗?”
“干净。”宇文成都很肯定,“大火烧了整整两个时辰,就算有神仙也查不出什么了。只是……”
“只是什么?”
“那三具骸骨旁的铜牌……”宇文成都压低声音,“儿子亲自验看过,那‘风’字,和咱们之前得到的‘一阵风’劫掠官府时留下的标记,一模一样。”
宇文化及的瞳孔骤然收缩。
“你确定?”
“确定。”宇文成都从怀中取出一块布包,小心翼翼打开。里面是半块铜牌,边缘参差不齐,像是被利器劈断。铜牌正面是一个狂草的“风”字,笔画恣意,带着一股草莽豪气。
宇文化及接过铜牌,指尖摩挲着那个字。铜质冰冷,但那个字却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头一颤。
“‘一阵风’……”他喃喃道,“果然是他们。”
“父亲,现在证据确凿了!”宇文成都的声音带着压抑的兴奋,“那作坊就是‘一阵风’的据点!他们在那儿制盐、造兵器,还杀过人!只要我们能证明太子和这伙反贼有牵连……”
“怎么证明?”宇文化及抬头看他,眼神锐利如刀,“凭这半块铜牌?凭几个死人的骨头?凭一个已经烧成灰的作坊?”
宇文成都噎住了。
“这些证据,只能证明‘一阵风’存在,证明他们做过那些事。”宇文化及将铜牌扔回桌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但要证明太子和‘一阵风’是一伙的,还需要更直接、更无法辩驳的证据。”
“那……张县令那件事……”
“失败了。”宇文化及冷冷道,“太子比我们想象的更警惕。张县令那个蠢货,连一包盐都藏不好。”
帐内陷入短暂的沉默。
烛火噼啪作响,将父子二人的影子投在帐篷上,扭曲而狰狞。远处传来巡夜士兵的梆子声,更添了几分压抑。
“父亲,”宇文成都犹豫着开口,“儿子有个想法。”
“说。”
“既然暗的不行,那就来明的。”宇文成都眼中闪着狠厉的光,“咱们直接对太子动手,制造一场‘意外’……”
“愚蠢!”宇文化及猛地一拍桌子,“太子若在南巡途中出事,陛下第一个怀疑的就是我们!三万骁果军都归我节制,太子若死了,我就是最大的嫌疑人!到时候,别说扳倒太子,我们宇文家第一个掉脑袋!”
宇文成都被训得低下头,不敢再言。
宇文化及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情绪,重新坐回椅子。他闭上眼睛,手指在太阳穴上轻轻揉按,脑海中飞速运转。
暗的不行,明的不行。
那就……用阳谋。
一个让太子无论怎么选,都会暴露的阳谋。
一个双线并进,让他无处可逃的陷阱。
宇文化及睁开眼,眼中闪过一丝毒蛇般的光芒。
“成都,我问你。”他的声音变得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诡异的温和,“如果你是‘一阵风’的首领,现在最想要什么?”
宇文成都愣了一下,随即思索道:“钱?粮?兵器?或者……报仇?”
“不。”宇文化及摇头,“是机会。”
“机会?”
“一个能撼动朝廷的机会。”宇文化及站起身,走到地图前,手指在上面缓缓移动,“‘一阵风’在关中活动三年,劫官仓,惩贪官,声势越来越大。但他们始终是贼,是寇,见不得光。他们需要一个机会,一个能让他们从贼寇变成‘义军’的机会。”
他转过身,看着儿子:“而现在,这个机会来了。”
宇文成都顺着父亲的目光看向地图,突然明白了什么,倒吸一口凉气:“父亲是说……南巡队伍?”
“对。”宇文化及点头,眼中寒光闪烁,“天子南巡,万乘之躯,护卫森严。但如果……这支队伍的一部分遭到了袭击呢?如果袭击者打出了‘替天行道’的旗号呢?如果袭击的目标,正好是那些民怨沸腾的贪官污吏呢?”
宇文成都的眼睛亮了起来:“那‘一阵风’就能一举成名!从山贼变成反隋的义军!”
“没错。”宇文化及走回案几前,提笔在一张纸上快速写着什么,“所以我们要做的,就是给‘一阵风’送去这个机会——一个看似千载难逢,实则致命陷阱的机会。”
他将写好的纸递给儿子。
纸上只有短短几行字,但宇文成都看完后,脸色变了又变。
“父亲,这……这太冒险了!”他声音发颤,“万一他们真的答应了,真的来袭击……”
“他们不会成功的。”宇文化及冷冷道,“因为我们会‘提前’知道他们的计划,会布下天罗地网等着他们。到时候,来的不是‘一阵风’,而是朝廷的叛逆,是人人得而诛之的贼寇!”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而更重要的是……我们要看看,太子殿下,会不会在这个时候,‘恰好’离队。”
宇文成都浑身一震。
他终于明白了父亲的计划。
双线验证。
一线,是假扮使者,以重利邀请“一阵风”合作袭击南巡队伍,并要求“风王”亲自出面洽谈。如果“一阵风”真的和太子有关,那么太子必然会知道这个邀请,必然会想办法应对——要么以太子身份镇压,要么以风王身份赴约。无论哪种,都会露出马脚。
二线,是在太子身边设下严密的监视。如果太子在这个“关键时刻”离队,哪怕只有一个时辰,哪怕理由再充分,都会成为铁证——他要去见“一阵风”的人,要去主持这场袭击。
这是一个完美的陷阱。
无论杨昭以哪种身份应对,都可能暴露。
如果他是清白的,他会在南巡队伍中坐镇,指挥剿灭来犯的“贼寇”。如果他不是……那他就必须在“太子”和“风王”之间做出选择,而无论怎么选,都会掉进陷阱。
“高明……”宇文成都喃喃道,“父亲此计,实在是高明!”
“但还不够。”宇文化及坐下,重新提笔,“我们要把戏做足。使者要扮得像,诱饵要够甜,时间要卡得准。”
他在另一张纸上快速写着:
“以‘关陇李氏’名义,派人联系‘一阵风’。就说李氏不满杨广暴政,愿提供黄金五千两、精铁十万斤、粮草五万石,支持‘一阵风’起事。条件只有一个——在三日后,南巡队伍经过虎牢关时,袭击后军辎重车队。届时李氏会在关内策应,打开关门。”
宇文成都凑过来看,越看越心惊:“关陇李氏……父亲,这要是被李氏知道……”
“他们不会知道。”宇文化及冷笑,“使者是我们的人,信物是伪造的,连口音、做派都会模仿得惟妙惟肖。就算‘一阵风’事后查证,也查不到我们头上。他们只会认为,是李氏在借刀杀人,或者……是李氏内部有人想浑水摸鱼。”
他写完,将纸递给儿子:“找几个生面孔,最好是陇西一带的口音,扮作李氏的家将。记住,要真,要像,连指甲缝里的泥土、衣襟上的马粪味,都要像刚从陇西赶来的。”
“儿子明白。”宇文成都接过纸,又想起什么,“那太子那边的监视……”
“我亲自安排。”宇文化及眼中寒光一闪,“从今晚开始,太子营帐周围,十二个时辰不间断监视。他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什么时候睡觉,什么时候起床,甚至……什么时候如厕,我都要知道得一清二楚。”
“是!”
宇文成都退下后,宇文化及独自坐在帐内。
烛火又矮了一截,烛泪堆在烛台上,像凝固的血。他盯着那摊烛泪看了很久,突然笑了。
笑容冰冷,带着刻骨的恨意。
杨昭。
四年前,你还是个在朝堂上战战兢兢、连话都不敢大声说的懦弱太子。四年后,你就能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把我宇文家比作弑君逆贼。
好,很好。
那就看看,是你的城府深,还是我的网密。
是你能躲过明枪暗箭,还是我能把你从东宫太子的宝座上,彻底拉下来!
他站起身,走到帐篷角落的一个木箱前。打开箱子,里面不是金银珠宝,而是十几卷竹简——都是史书。他抽出其中一卷,摊开。
上面记载的,是北周宇文护的生平。
弑君,废帝,专权,最后……满门抄斩。
宇文化及的手指在那个“斩”字上停留了很久,然后猛地合上竹简。
历史不会重演。
至少,不会在他身上重演。
他要做的,是改写历史的人。
而不是被历史书写的人。
窗外,秋风呜咽,像无数冤魂在哭泣。
而这场哭泣,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