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业十二年,秋。
大兴城的清晨,霜色正浓。
朱雀大街两旁,黑压压地跪满了文武百官。秋风卷着枯黄的落叶,在青石板上打着旋儿,又被沉重的马蹄踏碎。空气中弥漫着香炉里焚出的龙涎香气,混杂着马匹的汗味和铁甲的冷冽气息。
杨昭站在龙辇旁,看着眼前的场景。
三千骁果军分列两侧,清一色的玄甲红缨,长矛如林。后方是十六卫府兵的精锐,再往后是连绵数里的仪仗、行装、辎重车队。龙旗、凤旗、日月旗在秋风中猎猎作响,金瓜、钺斧、朝天镫在初升的日头下闪着刺眼的光。
这是大隋开国以来,规模最浩大的一次南巡。
至少表面如此。
“陛下起驾——”
内侍尖利的声音划破清晨的寂静。鼓乐齐鸣,钟磬交响。龙辇缓缓启动,六十四名壮汉稳稳抬着这座移动的宫殿,向城门方向移动。
杨昭翻身上马。他的坐骑是一匹纯黑的河西骏马,四蹄踏雪,马鞍上镶着东宫特有的蟠龙纹饰。在他身后,是三百东宫卫率,盔甲鲜明,队列严整。
宇文化及策马而来。
这位右屯卫大将军今日一身明光铠,胸前圆护打磨得能照出人影,肩吞是狰狞的狻猊首,腰间悬着御赐的横刀。他勒住马缰,在杨昭身侧停下,微微欠身:“殿下,护卫事宜已安排妥当。臣领骁果军为前驱,司马德戡将军率后军,陛下龙辇居中,殿下的东宫卫率护在陛下左翼。”
他说得恭敬,语气里却带着难以掩饰的意气风发。
掌控三万骁果禁军,沿途州县皆需听他调遣,这几乎是将半壁江山的军权交到了他手中。杨广的这份“信任”,让宇文化及这些日子走路都带着风。
“有劳宇文将军。”杨昭点了点头,表情平静,“父皇安危,系于将军一身。”
“臣必当尽心竭力!”宇文化及拱手,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只是南巡路途遥远,沿途或有盗匪滋扰,或有宵小作乱,殿下也需多加小心。”
这话里有话。
杨昭微微一笑:“有宇文将军护卫,孤很放心。”
宇文化及深深看了他一眼,不再多说,调转马头向前军驰去。他身后的宇文成都朝杨昭抱了抱拳,眼神却有些复杂——那夜宴上的交锋,显然让这位年轻的猛将记忆犹新。
队伍缓缓移动。
出大兴城门时,杨昭回头望了一眼。
这座他生活了二十年的都城,在秋日晨光中显得庄严而沉寂。城墙上的旌旗依旧,守城的士兵肃立如雕塑,但不知为何,他总觉得那高耸的城楼像一座巨大的墓碑。
“殿下?”身旁的陈平低声询问。
杨昭收回目光:“走吧。”
马蹄踏过护城河的石桥,发出沉闷的声响。当最后一辆辎重车驶出城门,沉重的城门在身后缓缓闭合,发出“轰隆”一声闷响。
仿佛一个时代,就此关上了大门。
队伍行进的速度并不快。
按照礼部制定的规程,天子南巡,每日行程不得超过六十里。沿途需有州县官员迎送,需有百姓“自发”跪拜,需有祥瑞“适时”出现——这些都是杨广喜欢的排场。
第一日傍晚,队伍在骊山行宫驻扎。
行宫早已修缮一新,飞檐翘角涂着金漆,廊柱上绘着祥云仙鹤。宫女太监们穿梭如织,御膳房飘出浓郁的香气。从表面看,这似乎只是一次普通的皇家巡游。
但暗流已在涌动。
杨昭的寝殿在行宫东侧,与杨广的主殿隔着一片园林。刚安顿下来,陈平便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侧。
“殿下,‘风影司’第一份密报到了。”
杨昭接过那枚细小的铜管,拧开蜡封,抽出一卷薄如蝉翼的纸。上面用特制的密文写着蝇头小字,需要对照密码本才能解读。
他走到烛台旁,手指在纸面上轻轻移动,心中快速翻译。
“宇文家今日共派出七批快马,分别前往洛阳、汴州、扬州方向,疑似传递密令或调动人手……”
“骁果军中,有三名校尉昨夜秘密集会,皆与宇文化及有姻亲关系……”
“行宫外围,发现不明身份的探子三组,已被‘影字营’反追踪,确认其中一组受宇文家指使,另两组来源不明……”
“山寨方面,李靖将军已按计划令各分寨进入静默。程将军昨日带三百精锐入终南山‘拉练’,实际已在向东南方向秘密移动……”
一条条信息在杨昭脑中汇成一张网。
宇文化及果然没有闲着。南巡队伍刚刚出发,他的触角就已经伸向了各个方向。那些快马、那些密会、那些探子,都是这张大网的一部分。
而杨昭自己的网,也在悄然展开。
“风影司”是他这两年秘密组建的情报机构,核心成员不到五十人,却渗透进了各个关键节点。他们不负责行动,只负责监听、观察、传递。就像风中的影子,无声无息,却无处不在。
“告诉李靖,保持静默,但提高警戒级别。”杨昭将密报凑到烛火上,看着纸张蜷曲、变黑、化为灰烬,“宇文家的探子可能会借着南巡的机会,在沿途州县撒网。让山寨外围的产业全部转入地下,任何可能暴露的线索都要切断。”
“是。”陈平低声道,“另外,我们的人发现,宇文家似乎在调查盐铁流向。长安几家黑市上,最近出现了一些生面孔,专门打听极品精盐的来源。”
杨昭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
盐,又是盐。
山寨早期为了筹集资金,确实通过黑市流出过一批精盐。虽然早就切断了这条线,但难免留下痕迹。宇文化及显然抓住了这个线索,正在顺藤摸瓜。
“让我们在黑市的人放出风声,就说那些精盐是从高句丽走私来的。”杨昭思索片刻,“再安排几批‘高句丽商人’在洛阳一带活动,故意露出破绽,把调查方向引向辽东。”
“属下明白。”
陈平退下后,杨昭独自站在窗前。
夜色已深,行宫各处灯火陆续熄灭,只有巡逻侍卫的脚步声偶尔传来。远处的骊山隐没在黑暗里,像一头蛰伏的巨兽。
他想起离京前最后一次见到裴蕴。
那位老臣躺在病榻上,额头的伤口缠着白布,渗出血迹。他抓着杨昭的手,声音虚弱却坚定:“殿下……老臣无能,阻止不了陛下南巡。但这一去……这一去恐是……咳咳……”
话没说完,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杨昭知道他想说什么。
这一去,恐是再无归期。
不是指杨广,而是指这个帝国。南巡的浩荡队伍,就像一场盛大的葬礼游行,而棺材里躺着的,是大隋的国运。
“裴公好好养伤。”杨昭当时只能说这些,“朝中之事,孤会留意。”
裴蕴看着他,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光亮,最终化为一声长叹。
窗外传来梆子声。
二更天了。
杨昭吹熄蜡烛,和衣躺下,却没有闭眼。黑暗中,他的感官变得格外敏锐——远处马厩里战马偶尔的响鼻,更夫渐行渐远的脚步声,秋风吹过屋檐的呜咽。
还有那些看不见的暗流,正在夜色中悄然涌动。
第二日,队伍继续南行。
秋日的阳光很好,照在金色的仪仗上,反射出炫目的光。道路两旁,州县官员早就率百姓跪迎,黄土垫道,净水泼街,一派“万民拥戴”的景象。
杨昭策马行进在队伍中,目光扫过那些跪伏的百姓。
他们大多衣衫褴褛,面黄肌瘦。跪拜时,额头抵着黄土,身体微微颤抖——不知是出于敬畏,还是出于恐惧。偶尔有孩童抬头偷看,立刻被身旁的大人按下去。
“陛下万岁——万万岁——”
山呼声此起彼伏,在秋风中传得很远。
杨广坐在龙辇里,透过珠帘看着这一切,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他喜欢这种场面,喜欢这种被万众膜拜的感觉。这让他觉得自己真的是天命所归,真的是千古一帝。
宇文化及骑马在前方开道,不时回头望一眼龙辇,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
午间休息时,杨昭遇到了一个意外的人。
“殿下安好。”
来人是内侍省的一名少监,姓王,约莫四十岁年纪,面白无须,说话轻声细语。杨昭记得他,此人一直在杨广身边伺候,但地位不算高,平日里谨小慎微。
“王少监有事?”
王少监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奴婢奉命,给殿下送些江南新贡的蜜橘。”说着递上一篮黄澄澄的橘子。
杨昭接过,觉得篮子重量不对。翻开上层橘子,下面压着一封没有署名的信。
他面不改色:“多谢父皇赏赐。”
“陛下说,江南的橘子比北方的甜,让殿下也尝尝。”王少监躬身退下,临走前,又低声补了一句,“这橘子要趁鲜吃,放久了,容易烂。”
杨昭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眼神微凝。
回到自己的营帐,他屏退左右,取出那封信。信很简短,只有寥寥数语,笔迹刻意伪装过:
“宇文氏近日频繁接触突厥商人,疑有秘约。其探子已在沿途布网,专查盐铁、马匹流向。望慎之。”
没有落款。
杨昭将信纸在烛火上烧掉,陷入沉思。
送信的人是谁?杨广身边的心腹?某个看不惯宇文家的朝臣?还是……杨广自己?
最后这个念头让他心头一震。
如果真是杨广,那这封信的意思就复杂了。是在提醒他小心宇文化及?还是在试探他是否真的与“一阵风”有关联?或者两者皆有?
他想起离京前杨广那个意味深长的眼神,想起朝堂上杨广对宇文化及的“信任”,想起这些日子杨广看似沉迷享乐实则洞若观火的种种细节。
这个父亲,他从未真正看懂过。
“殿下,”陈平的声音在帐外响起,“宇文将军派人来请,说前方道路有异,请殿下前往商议。”
杨昭收敛心神,掀帐而出。
传令的是宇文成都。年轻的将领一身戎装,抱拳行礼时,动作标准得有些刻意:“殿下,前方十里处发现可疑踪迹,父亲请殿下前往中军帐议事。”
“带路。”
中军帐设在龙辇旁不远处,宇文化及已在地图前站立。见到杨昭进来,他指着地图上一处标记:“殿下请看,前方是青泥隘,地势险要。探马来报,隘口附近发现新鲜马蹄印,数量不少,且排列整齐,不像寻常山匪。”
杨昭看向地图。
青泥隘是南下必经之路,两侧山壁陡峭,中间一条狭长通道,确实是个设伏的好地方。
“宇文将军的意思是?”
“臣已命骁果军先遣队前往探查。”宇文化及道,“但为保万全,想请殿下调东宫卫率一部,加强龙辇护卫。若真有变故,可确保陛下安危无虞。”
话说得冠冕堂皇。
但杨昭听出了弦外之音——宇文化及想借机分走一部分东宫卫率,削弱他身边的护卫力量。一旦有事,杨昭身边人手不足,更容易出“意外”。
“将军考虑周全。”杨昭点头,“不过东宫卫率编制固定,擅自调动恐违规制。不如这样,孤亲自率一百卫率护在父皇龙辇旁,其余依旧按原计划布防。如此既加强了护卫,又不乱阵型。”
宇文化及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但很快掩饰过去:“殿下思虑周详,如此甚好。”
议定之后,杨昭走出营帐。
秋风吹过,卷起地面的尘土。他抬眼望向青泥隘方向,群山在阳光下呈现出青灰色,像一排沉默的巨人。
“陈平。”
“在。”
“派两个‘影字营’的好手,连夜去青泥隘摸摸底。”杨昭声音平静,“我要知道,那些马蹄印到底是真的,还是有人故意留下的。”
“殿下怀疑是宇文家……”
“怀疑没用,我要证据。”杨昭转身,看向远处宇文化及的营帐,“这场游戏刚刚开始,每一步都不能错。”
当夜,队伍在青泥隘外二十里处扎营。
杨昭的营帐里灯火通明。他摊开地图,手指在上面缓慢移动,脑海中复盘着今日的一切——王少监的密信,宇文化及的提议,青泥隘的可疑踪迹。
这些看似孤立的事件,背后可能有一条共同的线。
“殿下,‘影字营’的人回来了。”
陈平领着两个黑衣人悄无声息地进入营帐。两人都是精悍的年轻人,一身夜行衣,脸上蒙着黑布,只露出一双锐利的眼睛。
“禀殿下,”其中一人单膝跪地,“青泥隘确实有马蹄印,集中在隘口两侧高地。但从痕迹看,马蹄铁制式统一,且马匹体型相近,不像山匪杂马,倒像是……军马。”
“军马?”杨昭眼神一凝。
“是。而且马蹄印新旧不一,最早的大概是五天前留下的,最新的就是今天上午。似乎有人在隘口反复勘察地形。”
另一人补充道:“属下在隘口东侧三里处的山坳里,发现临时驻扎的痕迹。残留的灶灰还是温的,大概半个时辰前才撤离。从营地规模看,人数在两百左右。”
杨昭的手指在地图上轻轻敲击。
两百人,军马,反复勘察地形。
这不像是山匪,倒像是一支训练有素的小股部队。他们的目标是什么?劫掠南巡队伍?那未免太不自量力。刺杀?两百人想在数万大军中刺杀皇帝,成功率几乎为零。
除非……他们本就不是为了成功。
一个念头突然闪过杨昭脑海。
如果这支队伍是宇文化及安排的,目的不是刺杀,而是制造混乱呢?在混乱中,龙辇遇袭,护卫不力,谁该负责?自然是统领护卫的宇文化及。但若他在“护驾”时“英勇负伤”,甚至“击退”了刺客呢?
那他就是护驾有功的忠臣。
而如果在这个过程中,太子杨昭“不幸”遇难,或者被刺客“误伤”呢?
一石三鸟。
杨昭深吸一口气,看向陈平:“我们的人,现在能调动多少?”
“潜入队伍的有八十人,都在东宫卫率中。外围还有三十人假扮成民夫随行。”
“一百一十人……”杨昭沉吟片刻,“够了。传令下去,明日过青泥隘时,所有人提高警惕。一旦有变,不要管刺客,全力护住龙辇和父皇。记住,我们的首要目标是确保父皇安全。”
“那殿下您……”
“我自有安排。”
陈平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领命退下。
营帐内恢复了安静。杨昭吹熄蜡烛,在黑暗中坐着,听着营地里此起彼伏的鼾声、战马的响鼻声、巡逻士兵的脚步声。
这些声音构成了一幅太平景象。
但他知道,这幅景象下面,暗流正在加速涌动。宇文化及的网在收紧,山寨那边需要应对无孔不入的调查,杨广的态度暧昧不明,而前方道路上,可能已经布好了杀局。
山雨欲来。
风已满楼。
杨昭闭上眼睛,让思绪沉静下来。当再次睁开时,那双眼睛里已没有了犹豫和不安,只剩下冷静如冰的决断。
既然风暴不可避免。
那就让风暴,从自己掌控的风眼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