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车驾仪仗最终消失在沉沉的夜色与乡间土路的尽头,那由皇家威仪带来的短暂喧嚣与无形威压,连同空气中残余的尘土气息,也如同潮水般悄然退去。府门外悬挂的“寿”字灯笼在料峭夜风中轻轻摇曳,将一圈圈微弱而孤寂的光晕洒在重归寂静的门庭石阶上。府内,那承载着无上荣宠与历史重量的丹书铁券,已被家族中人以最恭敬的姿态请入祠堂深处,小心供奉于香案之上。而李斯,在经历了这漫长下午的意外觐见、对答如流与骤临的巨大恩宠之后,内心深处泛起的并非志得意满的兴奋,而是一种近乎掏空的、深沉的疲惫,以及一丝唯有智者才能体察的、如履薄冰的清醒。他挥退了所有面带红光、意犹未尽、想要再次设宴隆重庆贺的提议,只对管家轻声吩咐了一句:“备些清淡酒菜,无需铺张,只自家人聚一聚便好。”于是,这原本因皇帝陛下亲临赐券而注定将传为佳话、可能引得后续无数应酬的八十大寿,最终在老人的意愿下,依旧固执而彻底地回归了其最初的本意——“寿宴简朴仅家人”。
膳厅里,没有预想中的山珍海味罗列,没有宾客满堂的觥筹交错。一张纹理温润的柏木圆桌,替代了平日待客的宽大方案,上面井然摆着七八样家常菜肴:一道撇净了浮油、汤色清亮的炖土鸡;一尾仅以姜葱提味、肉质雪白的清蒸鲈鱼;几碟碧绿的时令蔬菜,用素油清炒,散发着本真的清香;一盆热气氤氲的豆腐菜心羹;主食是新舂的稻米饭,旁边还有一小壶在热水中温着的、度数不高的自家酿制米酒。菜色寻常至极,却透着家厨多年掌握的、最贴合老主人脾胃的用心与一种熨帖心肺的温暖。
围坐在桌旁的,仅李斯、相伴数十载的老妻、长子李由及其妻儿、次子李瞻,以及最得他欢心、依偎在他身旁的孙儿李赟。没有一位外客,无需任何虚礼,烛光取代了白日里辉煌的宫灯与仪仗,将一家人亲密无间的身影柔和地、晃动地投映在素壁之上,气氛自然而温馨,仿佛外间的一切荣辱喧嚣都被这温暖的灯光隔绝开来。
起初,儿孙们显然还沉浸在方才皇帝亲临、御赐铁券的巨大震撼与激动之中,言语间不免仍带着兴奋,低声提及天颜如何、赏赐如何、圣眷何等隆厚。李斯只是静静地听着,手中竹筷偶尔为孙儿夹一箸菜,面上带着淡而温和的笑意,偶尔颔首,却并不多言,更不接话渲染。直到李由再次感慨“皇恩浩荡,古今罕有”时,李斯才缓缓放下筷子,目光平和地扫过在座每一位亲人,声音沉稳而清晰:“天恩自是厚重,我等铭记于心,更当恪尽职守,不负君父。然,”他顿了顿,语气更转柔和,“似今夜这般,家常便饭,至亲团聚,灯火可亲,闲话桑麻。此中滋味,平淡长久,亦非外间任何恩宠荣耀可比。”
说罢,他举起面前那只釉色温润的青瓷酒杯,里面盛着浅琥珀色的米酒,对家人说道:“今日是老夫八十贱辰,人生暮年,能得你等环绕在侧,闲话家常,我心足矣,别无他求。唯望我李氏门风,无论将来际遇如何,永以‘耕读传家,守正务实’八字为本,不因外物之荣辱得失而移其志、改其节。来,共饮此杯。”
没有华丽激昂的祝酒辞藻,只有对家族未来道路的殷切期望与对眼前这一刻至亲团圆的深深珍视。家人闻言,神情皆肃然中带着感动,纷纷举杯相应。温暖的烛光下,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发自内心的、真挚而松弛的笑容,那笑容里,有对长者的敬爱,有对亲情的依恋,再无半分面对天威时的紧张与拘束。
席间,话题渐渐从朝廷恩宠、宫闱见闻,自然而然地转向了寻常人家的点滴。李由说起在地方任上处理民间讼狱时遇到的一些令人莞尔的趣事;李瞻则分享游历名山大川时记录的各地风物与方言轶闻;李赟早已按捺不住,眼睛亮晶晶地,扯着祖父的袖子,小声却兴奋地讲述他最近几日观测到星辰排列的细微变化与自己的猜想。老妻在一旁听着,不时微笑着插话,提醒李斯这个菜炖得烂,宜多吃些,那酒性虽温,也勿要过饮。絮絮叨叨,平平淡淡,没有宏图大论,没有经国济民,却充满了真实生活的烟火气息与血脉相连、无需掩饰的温情。
李斯其实吃得不多,米酒也只浅酌了半杯。他大多时候只是背靠椅背,唇角含笑,静静地听着,目光缓缓掠过长子已见稳重的面庞,次子尚带锐气的眼神,孙儿天真求知的脸蛋,以及老妻眼角唇边岁月刻下的、此刻却显得格外柔和的纹路。相比于方才庭院中、御前对答时的庄重谨慎、思虑周详,此刻的他,肩背微微松弛,眉宇间最后一丝凝重也化开,彻底放松下来,不再是大秦的前丞相、丹书铁券的拥有者,仅仅只是一个享受着儿孙绕膝、灯火可亲之天伦乐趣的普通老人。这“简朴仅家人”的寿宴,洗尽了白日里所有的铅华与光环,回归了生命与情感最本真的模样,恰恰是他历经波澜、步入耄耋之年时,最感需要,也最感舒适与安心的庆祝方式。外间的荣宠如同夜空偶尔绽放的绚烂焰火,而此刻室内的温馨,才是那盏长明的、温暖身心的灯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