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戌被当场处决的惨状还历历在目,而自己所在的冷苑又被变本加厉地严密封锁——这接踵而来的打击,终于彻底击溃了胡亥那点可怜的疯狂和侥幸。极度的恐惧如同冬日里最刺骨的冰水,迎头浇下,将他那被怨毒和妄想冲昏的头脑彻底激醒。他第一次如此清晰而绝望地意识到,自己这个所谓的“皇子”身份,在冷酷无情的现实和碾压一切的绝对权力面前,是何等脆弱,何等不堪一击。李斯若要捏死他,真的比捏死一只蚂蚁还要简单。
死亡的阴影,从未像此刻这般真切地笼罩着他,几乎能闻到那腐朽的气息。他浑身颤抖地确信,李斯之所以留他性命至今,绝非出于丝毫的忌惮或不敢,或许仅仅是时机尚未成熟,或者……或者,是皇兄扶苏的意志在冥冥中起了作用?对!皇兄!一定是皇兄!皇兄一向以仁厚着称,或许……或许还能对他这个不成器的弟弟存有一丝怜悯,还能救他一命!
这个念头,如同在无尽深渊中瞥见的一丝微光,成了胡亥濒临崩溃的精神最后的救命稻草。他立刻将先前对扶苏的嫉恨抛诸脑后,转而将全部生存的希望,都寄托在了那位已登临至尊的兄长那传说中的“仁德”之上。他开始不顾一切地想要联系上扶苏,祈求宽恕,哪怕像狗一样摇尾乞怜也在所不惜。
然而,此时的冷苑已被围得铁桶一般,密不透风。莫说是传递消息,他连一片能够写字的绢布都找不到。门口新增加的守卫更是如同冰冷的石雕,对他任何声嘶力竭的呼喊、低三下四的哀求,都充耳不闻,视若无睹,他们的眼神空洞,仿佛在看一件没有生命的死物。
彻底的绝望之下,胡亥想出了一个笨拙、可怜而又带着几分惨烈意味的办法。他哆嗦着撕下自己内衣较为完整的下摆布条,犹豫片刻,眼中闪过一丝狠色,猛地将食指咬破。钻心的疼痛让他倒吸一口冷气,但他顾不上许多,就用那颤巍巍、滴着血的手指,在粗糙的布条上,歪歪扭扭地写下了“皇兄救我”四个触目惊心的大字。他不敢写太多控诉或辩解的话,怕字多易被发现,更怕任何不必要的言辞会触怒李斯,招来立时的杀身之祸。将这封饱含恐惧与期盼的血书小心翼翼地折叠,藏于贴身衣物最里层,他开始了焦灼的等待,等待那唯一可能接触到外人的机会——每日送饭的短暂时刻。
次日,当时辰将至,听到门外锁链响动时,胡亥的心几乎跳到了嗓子眼。当那名熟悉的、脸上永远如同覆着一层寒霜的老宦官,提着简陋的食盒,弯腰走进来时,胡亥如同濒死的困兽,爆发出全部力气扑了过去!他一把抓住老宦官干枯的手臂,不顾一切地将那卷带着体温和血腥气的布条硬塞进对方手里,随即“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死死抱住老宦官的双腿,涕泪横流,声音因极度的恐惧和乞求而扭曲变调:
“求求你!行行好!把这……把这个交给皇兄!交给陛下!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求皇兄看在兄弟情分上,饶我一命!我再也不敢了!我什么都不要了!我愿意一辈子被关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只求能苟活一条性命!求求你了!我给你磕头了!”
他哭得撕心裂肺,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额头更是不顾一切地用力磕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发出“咚、咚”的沉闷响声,几下之后,额角便已皮开肉绽,鲜血混着泪水蜿蜒而下。那副摇尾乞怜、狼狈不堪、完全抛弃了所有尊严的模样,哪里还有半分昔日公子王孙的骄纵与体面?
老宦官被他这突如其来、状若疯魔的举动吓得魂飞魄散,握着那卷烫手山芋般的布条,感受着那布条上诡异的湿润与腥气,脸色瞬间惨白如纸。他不敢答应,生怕引来杀身之祸;也不敢断然拒绝,刺激眼前这个崩溃的皇子做出更极端的事。他只是惊恐地用力试图挣脱开胡亥的纠缠,如同躲避最可怕的瘟疫般,口中断断续续地发出无意义的呜咽,慌忙退出了房间,随即是房门被急速关紧、锁链重新落下的刺耳声响。
空荡荡的房间里,胡亥像被抽走了脊梁骨一般,瘫坐在冰冷的地上,粗重地喘息着,望着那扇再次将他与外界隔绝的紧闭房门,心中充满了无尽的惶恐与一丝微弱的期盼。他不知道那封用鲜血写就的求救信,能否冲破重重阻碍送到皇兄手中,更不知道皇兄看到后,是会勃然大怒,视此为惺惺作态,还是会心生一丝怜悯,给他一条生路。
他所能做的,只有等待,在无边无际的恐惧和日益腐朽的气息中,等待着命运的最终裁决。那凄厉的哭诉和卑微的求饶声,似乎还在空旷的殿宇梁间低回盘旋,成了这座冰冷囚笼内,最后的、也是唯一的声响,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