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青溪村的晨光
鸡叫头遍的时候，林晚还埋在暖和的被窝里。
不是懒，是实在没必要起那么早。
窗外的天刚蒙蒙亮，像块被水洗得发灰的蓝布，挂在青溪村连绵的山尖上。风从敞开的窗缝里溜进来，带着后山竹林的潮气，还有院角那棵老桂花树的淡香，轻轻掀动了她盖在身上的薄被角。
林晚翻了个身，把脸往枕头里埋得更深了些。枕头套是娘用去年新收的蓝印花布做的，洗得发白，摸上去软乎乎的，还带着阳光晒过的味道。她打了个轻浅的哈欠，眼角沁出点生理性的湿意，视线透过眼缝落在房梁上。
房梁是老屋盖起时就有的，黑褐色的木头被岁月磨得发亮，上面还留着几道小时候她爬梯子够房梁上的柿饼时，不小心用指甲划下的印子。那时候总觉得日子过得慢，盼着快点长大，能像隔壁二丫姐那样，揣着攒下的铜板去镇上赶集，买花头绳和糖人。可真等长大了，倒又贪恋起这慢悠悠的日子来。
她今年二十岁，在村里不算小了。同村跟她一般大的姑娘，要么早早嫁了人，在家生娃带崽，围着灶台转；要么跟着外出打工的队伍进了城，听说在电子厂里一天站十几个小时，挣来的钱小心翼翼存着，盼着能在城里扎下根。
林晚没走。
去年秋收后，镇上的中学同学捎信来，说她之前待过的那个服装厂招人，工资比从前高了两成，问她回不回去。她想了想，拒绝了。
在城里待过两年，她知道那两成工资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要在流水线上更快地手脚并用，意味着要在狭窄的集体宿舍里挤着，连晒被子都得抢地方，意味着冬天想喝口热乎的红薯粥都得自己在小电锅里偷偷煮，还得提防宿管阿姨突击检查。
累。真累。
不像在青溪村。
家里有三间老屋，带个不大不小的院子。爹前年走了，娘身子骨不算硬朗，但也能种种菜、喂喂鸡。地里有几分水田，种的稻谷够娘俩吃，还有半亩旱地，春天种点玉米红薯，秋天种些青菜萝卜，基本不用花钱买粮食。院子里那棵老桂花树，秋天落了花，娘会捡起来晒干，和着新米煮桂花粥，香得能飘半条村。
这样的日子，不挺好吗？
“晚丫头，醒了没？” 娘的声音从院门口传来，带着点清晨的沙哑，“灶上炖着南瓜粥呢，你起来洗漱完就能吃了。”
“醒啦，这就起。” 林晚应了一声，慢吞吞地坐起来。身上的薄被滑落，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粗布睡衣，领口处还缝了个小小的补丁——是娘前几天见线松了，顺手补的，针脚细密，一点不硌人。
她趿拉着布鞋走到窗边，把窗户再推开些。
晨光这会儿亮了些，像融化的金子，一点点淌过对面的田埂。田埂上长满了青草，草叶上挂着露珠，被阳光一照，亮晶晶的，像是撒了一地的碎玻璃。远处的竹林更绿了，风一吹，竹叶“沙沙”响，像是谁在低声说话。
院门口，娘正挎着竹篮回来，篮子里装着刚从地里掐的青菜，绿油油的，还带着泥土的湿气。看见林晚在窗边，娘笑了笑：“今天天好，等会儿吃完早饭，把你那床厚被子拿出来晒晒，过几天怕是要变天。”
“知道啦娘。” 林晚笑着点头，转身去叠被子。
被子是去年冬天弹的新棉絮，娘怕她冷，絮得厚厚的，叠起来像个方方正正的棉花疙瘩。她叠得不算规整，歪歪扭扭的，但自己看着顺眼。反正这屋子就她一个人住，舒服就行，不用讲究那么多。
洗漱用的是院子里的压水井。林晚舀了瓢井水，倒在铜盆里，刚触到皮肤时有点凉，激得她打了个激灵，但洗完脸，浑身都清爽了。她对着水盆里的自己看了看，眉眼是村里姑娘常见的清秀，皮肤是健康的麦色，是被日头晒出来的，不是城里姑娘那种苍白的样子。
“娘，粥好了吗？” 她擦着脸往外走。
厨房在堂屋旁边，是泥砌的灶台，烟囱里正冒着淡淡的青烟。娘正往灶膛里添柴，火光映得她脸上暖融融的。“快了，再焖会儿，南瓜更烂乎。” 娘指着灶台上的粗瓷碗，“我腌了点萝卜干，你先夹点垫垫。”
粗瓷碗里的萝卜干是去年冬天腌的，切得细细的，拌了点辣椒面，看着红亮亮的。林晚捏了一根放进嘴里，咸津津的，带着点辣，还有萝卜本身的脆劲，越嚼越香。
“好吃。” 她眯着眼睛笑，“娘，你这手艺，比镇上饭馆里的还强。”
“就你嘴甜。” 娘嗔怪地看了她一眼，眼里却全是笑意，“快坐吧，盛粥了。”
南瓜粥盛在粗瓷大碗里，金黄的粥里卧着软软的南瓜块，上面还飘着几粒米糠——是自家碾的米，没去得那么精细，带着点米香。林晚端起碗，吹了吹，舀了一勺送进嘴里。
南瓜的甜混着米的香，温温的，顺着喉咙滑下去，熨帖得胃里暖暖的。她小口小口地喝着，听着娘在旁边絮叨家常。
“隔壁王婶家的鸡昨天下了个双黄蛋，刚才过来串门，跟我显摆了半天。”
“村东头的老李家，儿子从城里回来了，听说在外面挣了大钱，买了辆四个轮子的车，停在村口，好多人围着看呢。”
“你张大爷家的玉米该收了，他昨天跟我说，想请个人帮忙，一天给五十块钱，你要不要去？”
林晚喝着粥，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听到最后一句，她摇了摇头：“不去啦娘。我今天想把后院的篱笆修修，前两天看有几块板子松了，别让鸡鸭跑进去把菜啄了。”
娘也没勉强：“行，你自己看着办。钱够用不？不够娘这儿还有。”
“够呢。” 林晚笑，“上个月卖山货的钱还剩不少呢。”
青溪村靠山，山里有不少好东西。春天有春笋、香椿，夏天有野草莓、蘑菇，秋天有板栗、野核桃。林晚没事就喜欢往山里钻，采了这些东西，攒多了就托镇上赶集的叔伯捎去卖，换回来的钱够娘俩零花了。
她不爱攒钱，觉得够花就行。不像村里有些人，总想着多攒点，盖新房，给儿子娶媳妇。林晚没那么多想法，这老屋住得挺好，漏雨了就补补，墙皮掉了就刷点泥，她觉得踏实。
吃完早饭，林晚搬了个小马扎坐在院子里，开始摘娘早上掐回来的青菜。青菜上还沾着泥土和露水，她一片片地摘干净，放进清水里泡着。阳光透过桂花树的叶子，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点，风一吹，光点就跟着晃。
院门外传来脚步声，是隔壁的王婶，手里还拿着个红布包着的东西。“晚丫头，在家呢？” 王婶嗓门亮，人还没进门，声音先飘了进来。
“婶子来啦。” 林晚抬头笑了笑，“快进来坐。”
王婶走进来，把红布包往石桌上一放，打开来，里面是个圆滚滚的鸡蛋，蛋壳是淡褐色的，比普通鸡蛋要大些。“看，这就是我家鸡下的双黄蛋，给你娘俩尝尝鲜。”
“这哪好意思啊婶子。” 林晚忙站起来，“您留着给小宝吃呀。” 小宝是王婶的小孙子，刚满周岁。
“嗨，一个蛋而已，客气啥。” 王婶摆摆手，眼睛往院子里扫了一圈，“你娘呢？”
“在屋里纳鞋底呢。” 林晚说着，朝屋里喊了一声，“娘，王婶来了。”
娘从屋里走出来，手里还拿着针线：“他婶子来啦，快坐。”
“不坐了不坐了，我就是来送个蛋。” 王婶笑着，视线落在林晚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番，“晚丫头，我问你个事。前几天我娘家那边有个远房侄子，托我给他寻个媳妇，人在镇上开了个杂货铺，生意还不错，长得也周正，就是年纪大了点，二十八了。我想着你跟他挺合适的，要不要见见？”
林晚手里的动作顿了顿，心里有点无奈，但脸上还是笑着：“婶子，我现在还不想找对象呢。”
“咋不想找啊？你都二十了。” 王婶不依不饶，“那小伙子真不错，家里条件也好，你嫁过去不用干活，就在铺子里帮帮忙就行，比在村里强多了。”
娘在旁边笑着打圆场：“他婶子，孩子有自己的想法，这事不急。”
“咋不急啊？” 王婶叹了口气，“你看村里的姑娘，就剩晚丫头没嫁人了。再说了，女孩子家，总得找个依靠不是？老了也有人照应。”
林晚低下头，继续摘菜，声音轻轻的：“婶子，我觉得现在这样挺好的。有娘在，有这屋子住，有地种，饿不着冻不着，不用靠别人。”
王婶愣了愣，大概没料到她会这么说，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后还是没说出来，只是叹了口气：“你这孩子，心思跟别人不一样。行吧，我就是跟你提一嘴，你自己想想。那蛋你们留着吃，我先走了。”
“谢谢婶子。” 林晚把王婶送到门口。
看着王婶的背影走远了，娘走过来，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不想嫁就不嫁，娘不催你。”
林晚抬起头，对娘笑了笑：“嗯。”
她知道王婶是好意，村里的长辈都觉得，姑娘家迟早要嫁人，找个条件好的人家，才算有福气。可她觉得，福气不是别人给的，是自己过出来的。
就像现在，坐在院子里，晒着太阳，摘着青菜，听着风吹过竹林的声音，偶尔跟娘说几句话，这样的日子，她就觉得很有福气。
摘完菜，林晚把菜倒进锅里焯水，准备中午做个清炒青菜。然后她找出工具箱，里面有锤子、钉子和几块木板，是前几天从镇上买回来的，打算修后院的篱笆。
后院不大，种着些茄子、辣椒和番茄，都是娘爱吃的。篱笆是用竹子和木板搭的，时间长了，有些竹子松了，木板也朽了，前几天看见有只老母鸡钻进来，啄坏了好几颗刚长出来的番茄。
林晚搬了个梯子靠在篱笆边，爬上爬下地忙活。阳光有点晒，她额头上冒出了细密的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胸前的衣服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她也不擦，只顾着把松了的竹子绑紧，把朽了的木板拆下来，换上新的。
锤子敲打钉子的声音“咚咚”响，在安静的村子里传得老远。偶尔有路过的村民探头进来看看，笑着跟她打招呼：“晚丫头，又干活呢？”
“是啊，修修篱笆。” 她笑着应道，手里的活计没停。
有村民说她勤快，也有背后说她傻的，说她放着城里的好日子不过，回村里遭这份罪。林晚都知道，但她不在乎。
日子是过给自己看的，舒服不舒服，只有自己知道。
修完篱笆，已经快中午了。林晚从梯子上下来，拍了拍手上的灰，看着整整齐齐的篱笆，心里挺满足。她走到井边，舀了瓢井水，“咕咚咕咚”喝了几口，冰凉的井水顺着喉咙下去，把身上的热气驱散了不少。
厨房里，娘已经把饭做好了。一盘清炒青菜，一盘腌萝卜干，还有早上剩下的南瓜粥。娘俩坐在堂屋的八仙桌旁，安安静静地吃饭。阳光从门里照进来，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连空气里都飘着淡淡的饭菜香。
“下午想去山里走走，看看有没有蘑菇。” 林晚扒着饭说。
“去吧，早点回来，别往深处走，听说最近有人在山里看见过野熊。” 娘叮嘱道。
“知道啦娘，我就在边上转转。”
吃完饭，林晚收拾好碗筷，又找了个竹篮和一把小镰刀，准备上山。她换了双结实的布鞋，把裤脚扎起来，免得被草割到。
出门的时候，阳光正烈，晒得地面发烫。她沿着村后的小路往山里走，路边的野草长得很高，快没过膝盖了，草里藏着各种各样的小虫子，“嗡嗡”地叫着。
走了约莫半个多小时，就到了山脚下。这里的树渐渐多了起来，阳光被树叶挡住，洒下一片阴凉。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腐叶的味道，还有一种不知名的野花的香气，挺好闻的。
林晚放慢脚步，眼睛仔细地在草丛和树根处搜寻。雨后的山里最容易长蘑菇，但这几天没下雨，蘑菇不多。她找了半天，才在一棵老松树底下发现了一小丛青头菌，颜色青青的，胖乎乎的，看着就新鲜。
她小心翼翼地用镰刀把蘑菇割下来，放进竹篮里。心里有点高兴，晚上可以做个蘑菇炒肉了，肉是前几天镇上赶集买的，一直冻在井里的吊桶里，还挺新鲜。
她继续往山里走，走得不快，时不时停下来听听鸟叫，看看路边的野花。有只羽毛是翠绿色的小鸟落在离她不远的树枝上，歪着头看她，她也看着它，谁都没动。过了一会儿，小鸟“啾”地叫了一声，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林晚笑了笑，继续往前走。
她喜欢山里的安静，在这里，不用想那么多事，不用听别人说东家长西家短，不用比较谁挣的钱多，谁嫁的好。在这里，她只需要跟着自己的心意走，累了就坐在石头上歇歇，渴了就喝点山泉水，看见好看的花就摘一朵插在竹篮上。
这样的日子，多好啊。
她不想要大富大贵，也不想要轰轰烈烈，就想在这青溪村里，守着娘，守着这老屋，守着这一片山，安安稳稳地过下去。
就像门前的那棵老桂花树，一年又一年，春天发芽，秋天开花，不慌不忙，自有它的节奏。
林晚觉得，自己也该像它一样。
夕阳西下的时候，林晚提着竹篮往回走。竹篮里装着不少收获，除了青头菌，还有几颗红得发亮的野草莓，是她在路边发现的，甜得很。
远远地，就能看见自家院子里的炊烟了，娘应该在做晚饭了。她加快了脚步，心里暖暖的。
青溪村的一天，就这么慢悠悠地过去了。明天，大概也会是这样的一天。
林晚觉得，这样挺好。
（第一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