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秋在灶台前搅山楂酱时,蒸汽模糊了老花镜。铜锅沿结着层暗红的酱色,是四十年熬出来的印记——就像陈阳此刻坐在灶门口添柴,火星子溅在他的蓝布裤上,留下的烫痕也带着年头。
“火别太旺,”她用木勺敲了敲锅沿,“熬酱得用文火,急了就发苦。”
陈阳往灶膛里添了块松木板,烟顺着烟囱往上蹿,在房檐下绕成圈。他这两年记性差了些,却总记得山楂酱要放冰糖,且得是鸭绿江畔供销社卖的那种老冰糖,敲碎时带着清脆的响。
门被推开,张奶奶的重孙女抱着孩子进来,红棉袄的袖口沾着雪。“林奶奶,您看这小家伙,专爱啃山楂干。”婴儿车里的娃娃举着块自制果脯,口水顺着下巴滴在红棉袄上,洇出个小小的圆斑。
林晚秋放下木勺,从樟木箱里翻出个布包,里面是晒干的山楂片,用棉线串成串,像挂着串小红灯笼。“这是去年霜降前晒的,比市面上的干净。”她把果脯塞进娃娃手里,忽然看见红棉袄领口的槐花绣——是当年陈阳补她那件时的针法,针脚歪歪扭扭,却格外结实。
“王经理的孙子寄来封信,”陈阳从怀里掏出个信封,边角被他揣得发皱,“说要在咱们老厂房建个山楂博物馆,让我把那本旧账册寄过去。”
林晚秋望着墙上的挂历,红圈标着“小雪”。去年这个时候,他们还在北京的四合院里,看银杏叶落在房产证上,如今那红本本早被收进樟木箱,和录音机、红棉袄堆在一起,成了岁月的标本。
“账册得自己送,”她把熬好的山楂酱装进陶罐,用红布封口,“顺便去看看那棵老山楂树,当年系红绳的地方,该长出新枝了。”
去北京的火车上,林晚秋靠在陈阳肩头打盹。梦里又回到收到燕舞录音机的那个午后,室友举着信笺说“字真好看”,她摸着山楂花刻痕,忽然听见陈阳在胡同口喊她,声音穿过四十年的风,带着酸梅汤的甜。
博物馆的展厅里,旧汽水瓶摆了整整一面墙。从最早的玻璃瓶装到最新的铝罐,标签上的“晚秋”二字,笔迹从青涩到沉稳,却始终带着点当年陈阳写地图时的认真。王经理的孙子穿着白大褂,正在给参观者讲配方:“这山楂必须用鸭绿江畔的,霜降后采摘,酸度刚好能中和冰糖的甜……”
林晚秋忽然笑了。这正是当年陈阳在县城铺子教她的,他说“做吃的得讲良心”,说这话时,阳光透过玻璃柜,在他白大褂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林奶奶,您看这个!”年轻人指着个玻璃展柜,里面摆着本速写本,翻开是她画的鸭绿江老房子,旁边贴着张泛黄的车票,1983年深秋,从县城到北京,硬座。
陈阳忽然握住她的手,掌心的薄茧蹭过她的指腹。这双手拧过无数汽水瓶盖,补过她的红棉袄,也在房产证上签下过名字,如今虽然抖得厉害,却仍能精准地找到她的脉搏。
“去看看咱们的树吧。”他的声音有点发颤,像当年在月台上说“等咱们老了”时一样。
四合院的山楂树果然抽出新枝。陈阳抱着林晚秋,让她够到最低的枝头,红果在她掌心沉甸甸的,像握着团浓缩的秋阳。她忽然想起那年在后山摘山楂,陈阳举着果子说“要让全天下喝上你做的汽水”,原来有些承诺,不是说出来就完了,是要用一辈子去填,把每个寻常日子都酿成佐证。
回程时路过王府井的老胡同,“晚秋汽水”的招牌早就换了新颜,却仍能看出蓝底白字的底色。林晚秋望着橱窗里陈列的新式饮料,忽然听见熟悉的汽笛声,和当年陈阳举着的玻璃瓶碰撞出的脆响重叠,在心里漾开圈圈涟漪。
陈阳从包里掏出个东西,是个复刻的玻璃汽水瓶,标签上印着两人现在的模样,白发苍苍,却笑得和当年在天安门拍的模糊照片里一样。“博物馆的纪念品,”他把瓶子塞进她手里,“你看,咱们也成了故事里的人。”
火车过鸭绿江大桥时,林晚秋拧开汽水瓶,酸甜的气泡漫出来,混着江风的微腥,在舌尖绽开。她忽然明白,所谓岁月,不过是和某个人一起,把颗山楂熬成酱,把段时光酿成甜,让那些藏在针脚里、刻痕里、汽水瓶标签里的念想,在漫长岁月里,慢慢沉淀成最温暖的模样。
车窗外,夕阳把江面染成金红色,像极了当年他们在县城小铺分吃的那碗面,汤里漂着的油花,闪着细碎而持久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