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鹰路通天
惊蛰那天的雷,炸得草原上的冰碴子都跳了起来。雪上飞站在最高的鹰架上,右翼的羽毛被春雨洗得油亮,正对着东方的雷云层叫——那是在召唤散落在各地的鹰群,每年这个时候,它们都会回到草原,参加一场特殊的仪式。
赵小满蹲在鹰巢边,给平安梳理新换的飞羽。小家伙的尾羽已经长出了漂亮的白尖,是随了它母亲的血统,赵小满总说这是平安的记号,就像他胸口挂着的字木牌。
老郎中的信上说,南边的鹰巢已经传到江南了。阿古拉展开信纸,上面画着只衔着橄榄枝的海东青,苏州府的丝绸商捐了一百匹云锦,给每个鹰巢做防雨的毡布,上面都绣着鹰纹。他指着信纸角落的小字,还说有个画师正在画《百鹰图》,要把咱们的故事画下来,传后世呢。
其木格突然指着东方的天空,来了!只见云层里钻出无数黑点,越来越近,像是场黑色的暴雨——是白爪母鹰带着各地的鹰群回来了,有海东青,有金雕,还有几只罕见的白尾海雕,翅膀展开时,能遮住半个太阳。
仪式在鹰冢前举行。阿古拉把那面五色鹰旗插在祭坛中央,旗面在春风里舒展,五种颜色的鹰羽像朵盛开的花。各地赶来的鹰友围着祭坛站成圈,有蒙古的驯鹰人,有汉地的郎中,有西域的商人,还有几个穿着官服的人——是新上任的巡鹰使,专门负责保护海东青的官员。
这是朝廷的新律法。巡鹰使姓李,是个留着山羊胡的汉人,他展开一卷黄绸,声音在风中格外清晰,从今往后,捕杀海东青者,斩;私藏鹰巢者,囚;护鹰有功者,赏。他朝着鹰冢的方向拱了拱手,这律法能成,多亏了各位的奔走,李某代天下鹰友谢过了。
雪上飞突然叼起块鹰骨,放在黄绸旁边。是萨满留下的那根,上面的刻痕已经被千万双手摩挲得发亮。李巡鹰使明白了它的意思,将黄绸和鹰骨并排放在祭坛上,律法是铁,人心是血,鹰骨是魂,三者合一,才能护得海东青永世平安。
仪式的高潮,是放飞新孵的雏鹰。今年的雏鹰格外多,有三十多只,是各地鹰巢送来的,每只的腿上都系着不同颜色的绸带,代表着它们的出生地。赵小满抱着平安的孩子——一只雪白的雏鹰,往它腿上系了根红蓝相间的绸带,红是汉,蓝是蒙古,以后你就是两家的孩子。
阿古拉吹响了鹰哨。三十多只雏鹰同时冲天而起,各色绸带在春风里划出缤纷的弧线,像是无数道彩虹。鹰群在天上盘旋三周,然后朝着不同的方向飞去——有的往草原,有的去山林,有的向河谷,还有的径直飞向远方的城镇,翅膀上的绸带在阳光下闪着光,像是在传递某种约定。
鹰路通天老郎中不知何时来到祭坛旁,头发比去年更白了,却依旧精神矍铄,每只雏鹰都是条路,把咱们的心意传到天下每个角落,让所有人都知道,海东青是咱们共同的朋友。他指着往城镇飞去的雏鹰,那只最白的,是要去贝勒爷以前的府邸,现在改成了鹰博物馆,让后人看看,以前的人是怎么待鹰的,现在的人又是怎么护鹰的。
仪式结束后,鹰友们围着篝火交流护鹰的经验。蒙古人教汉人辨识鹰羽,汉人教蒙古人制作草药,西域的商人则带来了新的驯鹰工具,说是用精钢做的,既结实又不伤鹰爪。赵小满被几个孩子围着,讲《百鹰图》的故事,说画师要把雪上飞画在最中央,因为它是所有鹰的榜样。
其实它只是只普通的鹰。阿古拉看着在天上盘旋的雪上飞,突然笑了,真正了不起的,是那些为鹰奔走的人,是那些敢违抗权贵的人,是那些把鹰当家人的人。他摸了摸怀里的鹰哨,是窝阔台留下的,铜皮已经包浆,吹起来却依旧清亮,萨满说过,鹰的眼睛能看透千年,它定是早就看到了今天。
雪上飞突然俯冲下来,落在阿古拉的肩头,用喙尖蹭着他的脸颊。它的右翼已经有些斑驳,尾羽也缺了几根,显然是老了,但眼睛依旧亮得像星,能看透人心最深处的善意。追风站在旁边的石碑上,已经是只威风凛凛的成年鹰,正用爪子梳理着自己的羽毛,像极了年轻时的雪上飞。
该交班了。阿古拉把鹰哨挂在追风的腿上,以后这哨子归你,护鹰的责任,也归你了。追风似乎明白了,用喙尖轻轻碰了碰哨子,然后冲天而起,带着几只年轻的鹰,往草原深处飞去——它们要去巡查新的鹰巢,像当年的雪上飞一样。
老郎中在离开前,给雪上飞画了张像。画里的鹰站在鹰冢上,右翼虽然有疤,却依旧展开得笔直,背景是连绵的鹰巢和各色的人群,远处的天空上,雏鹰们正飞向云端。这画叫《归宿》。老郎中收起画笔,眼睛里闪着光,鹰有归宿,人有归宿,天下的善意,也该有个归宿。
秋天的时候,《百鹰图》送到了草原。画卷展开时,能从日出铺到日落,上面画着一百只鹰,每只都有故事:有雪上飞护着雏鹰的,有白爪母鹰引着商队的,有平安在城镇上空盘旋的,还有那只被雪上飞啄瞎眼的金雕,正带着幼雕在悬崖上练习飞翔——它的独眼在画里闪着光,像是在说我回来了。
画卷的最后,画着个模糊的人影,站在鹰群的中央,看不清是蒙古人还是汉人,只能看到他手里握着根鹰骨,肩上站着只右翼带疤的鹰。赵小满说,那是阿古拉,也是窝阔台,是所有为鹰奔走的人,就像这鹰群,分不清谁是谁的后代,因为我们早就成了一家人。
雪上飞的日子越来越少了。它不再跟着鹰群巡查,只是每天站在最高的鹰架上,望着远方的天空,右翼的羽毛已经掉得差不多了,露出底下淡粉色的皮肤。赵小满每天都会给它喂最嫩的肉,用温水给它擦拭羽毛,像照顾自己的亲人。
它在等什么。阿古拉看着夕阳里的鹰影,突然叹了口气。其木格的独臂搭在他肩上,在等追风回来,也在等自己的归宿。他指着鹰冢的方向,萨满说,鹰老了,会自己飞向太阳,把魂留给风。
那天夜里,雪上飞突然不见了。赵小满在鹰架上发现了根尾羽,是它最完整的那根,上面还系着当年窝阔台给它的红绸。鹰群在天上盘旋了整夜,啸叫声悲伤得像哭泣,直到天亮时,才朝着太阳的方向飞去。
阿古拉知道,雪上飞走了,去了萨满说的地方。他把那根尾羽插进《百鹰图》的最后一页,正好落在那个模糊人影的肩上,像是完成了某种约定。
来年春天,鹰冢旁长出了丛奇异的草,叶子是黑色的,根茎却泛着红,风一吹,像只展翅的鹰。赵小满说,这是雪上飞的魂变的,我爹说,鹰死了会变成草,守护着它爱的土地。
新孵的雏鹰在草丛里嬉戏,其中一只的右翼有块淡淡的疤,像片小小的月牙。追风站在旁边守护着,时不时用喙尖啄掉草叶上的露珠,像当年的雪上飞一样。
阿古拉坐在鹰冢前,看着在天上盘旋的鹰群,看着在草原上欢笑的人们,看着那丛黑色的草在春风里摇曳。他知道,雪上飞没有离开,它变成了风,变成了草,变成了雏鹰翅膀上的那道疤,永远活在这片它守护过的土地上。
李巡鹰使送来的新律法刻在了石碑上,立在草原和中原的交界处,旁边是那幅《百鹰图》的摹本。往来的行人经过时,都会下马行礼,有的敬律法,有的敬鹰骨,有的敬那只右翼带疤的鹰。
赵小满成了新的驯鹰师,带着平安的后代巡查各地的鹰巢。他给每个新鹰巢都带去一根鹰骨,是从雪上飞变成的那丛草里采的,据说能避灾祸,保平安。
这叫传承。阿古拉摸着石碑上的字,突然笑了,萨满说的鹰啸传薪,不是传一根鹰骨,也不是传一面鹰旗,是传那份心,那份把鹰当家人的心。他望着远方的天空,那里有只右翼带疤的雏鹰正在试飞,翅膀在阳光下展开,像块被春风擦亮的黑玉。
风从鹰冢的方向吹来,带着草的清香和鹰羽的味道。阿古拉深吸一口气,仿佛又听到了雪上飞的啸叫,清亮得像当年在黑松林里,像在冰湖的冰洞旁,像在每一个守护鹰巢的日夜里。
是啊,啸叫声从未停过。它在雏鹰的翅膀上,在鹰友的笑声里,在律法的字缝间,在《百鹰图》的墨迹中,在所有爱着海东青的人心里,永远回荡,直到地老天荒。
这,就是海东青的故事,也是我们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