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石板缝里的生计
日头爬到东墙时,青瓦镇的石板路开始发烫。老麻叼着半块油条回来,喙尖沾着芝麻,左翼的断羽在阳光下泛着灰调的光。巢里的雏鸟们闻到香味,像被针扎了似的炸开,嫩黄的喙张成一排小漏斗,嗓子眼儿里的粉红泛着饿极了的光。
“慢点儿,没人抢。”老麻低低地呵斥,却把最肥的那段油条塞进了最瘦小的雏鸟嘴里。小家伙吞咽时太急,噎得直扇翅膀,老麻用喙轻轻碰它的喉咙,帮它顺气,眼里的纹路软得像化了的黄油。去年伴侣还在时,也是这样照顾雏鸟,只是那时它不用独自面对石板路上的风风雨雨——比如此刻蹲在对面墙根的那只黑猫。
黑猫叫铁蛋,是镇上张屠户家的,尾巴断了一截,据说是被狗咬的。它盯着老麻的巢,瞳孔眯成细线,爪子在石板上磨出“沙沙”声,像在算计着什么。老麻假装没看见,继续给雏鸟喂食,羽毛却悄悄绷紧了,像拉满的弓弦。它知道,对付铁蛋这种老油条,不能露怯,越怕,它越得寸进尺。
灰眉突然从旁边的槐树上飞下来,落在老麻身边,喙里叼着只半死的飞蛾。“铁蛋今早叼走了西巷的三只雏鸟。”她压低声音,羽毛因为紧张而炸开,显得比平时胖了一圈。老麻的心猛地一沉,西巷的麻雀是对新手夫妻,巢筑得太低,本就不安全。它抬头看了眼铁蛋,那家伙正舔着爪子,嘴角似乎还沾着点黄绒毛,像块没擦干净的黄油。
“得想个法子。”老麻咕哝着,把剩下的油条渣分给最后两只雏鸟。它知道,躲是躲不过的,铁蛋盯上的东西,不拿到手不会罢休。去年它伴侣就是这样,被铁蛋追了三天,最终没逃过。它摸了摸左翼的断羽,那里的伤疤突然开始发烫,像有团火在烧。
午后,镇上的人多了起来。挑担子的货郎摇着拨浪鼓从巷口经过,铁蛋怕人,暂时退到了当铺后面的柴火堆里。老麻趁机召集了附近的几只麻雀,有灰眉,有西巷幸存的雄麻雀,还有粮站屋檐下的老夫妻。它们聚在老槐树的树洞里,这里是麻雀的秘密集会点,树洞内壁被 generations 的麻雀磨得光溜溜的,沾着经年累月的羽毛和泥。
“铁蛋太猖狂了。”西巷的雄麻雀声音发颤,右翼的羽毛秃了一块,是昨天跟铁蛋搏斗时被薅掉的。粮站的老雄麻雀啄着树皮,慢悠悠地说:“猫这东西,记仇。你越怕,它越凶。”老雌麻雀补充道:“得让它知道,咱们不是好惹的。”
灰眉突然拍了拍翅膀:“我有个主意。”她飞到树洞中央,用喙在泥地上画了个圈,“张屠户每天下午会把剔下来的骨头扔到后门的垃圾桶里,铁蛋肯定会去抢。咱们就在那时……”她突然压低声音,用翅膀比划着,羽毛因为激动而微微发亮。
老麻盯着她画的圈,突然觉得左翼的断羽不那么碍事了。它想起伴侣生前常说的话:“麻雀虽小,聚在一起,能掀翻瓦当。”那会儿它总觉得是吹牛,现在看着眼前这几只灰扑扑的同类,心里突然冒出股劲,像被点燃的麦秸,噼啪作响。
黄昏时分,张屠户的后门果然传来“哐当”声——是骨头被扔进垃圾桶的动静。铁蛋像道黑影窜了过去,爪子扒着桶沿,正准备享用晚餐。就在这时,老麻发出一声尖锐的鸣叫,像吹了声哨子。
从屋檐下、树洞里、柴草堆里,突然飞出几十只麻雀,黑压压的一片,像阵灰潮。它们俯冲下去,有的啄铁蛋的耳朵,有的叼它的尾巴,有的扑棱翅膀遮住它的眼睛。铁蛋被这突如其来的攻击弄懵了,“喵呜”叫着挥舞爪子,却怎么也抓不到灵活的麻雀。
老麻飞得最猛,它瞅准铁蛋的鼻子,狠狠啄了下去。铁蛋疼得惨叫一声,从垃圾桶上摔下来,连滚带爬地跑了,尾巴上还沾着几只麻雀的羽毛,像插了面破旗。
麻雀们落在垃圾桶上,看着铁蛋逃窜的背影,发出胜利的鸣叫,声音震得瓦片都嗡嗡响。老麻站在最高的桶沿上,左翼的断羽在风中微微颤动,却觉得比任何时候都挺拔。它低头看向当铺的屋檐,巢里的雏鸟们正探着头张望,嫩黄的喙张成一排,像在为它们欢呼。
灰眉飞到它身边,喙里还叼着根铁蛋的胡须,得意地晃了晃:“怎么样?我说行吧。”老麻没说话,只是把找到的最大块肉渣叼起来,朝着巢的方向飞去。夕阳把它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青石板路上,像片会飞的灰云。
巢里的雏鸟们已经睡着了,绒毛被夕阳染成了金红色。老麻把肉渣放在巢边,用喙轻轻梳理着最瘦小那只的绒毛。小家伙咂了咂嘴,似乎在做什么美梦。老麻蹲在巢沿,看着巷子里渐渐亮起的灯笼,突然觉得,这青瓦镇的屋檐下,除了猫爪的寒光和顽童的弹弓,还有些别的东西——像此刻聚在垃圾桶旁的同类,像灰眉眼里的光,像雏鸟均匀的呼吸,暖得像揣在怀里的炭火。
夜风吹过瓦檐,带来远处稻田的清香。老麻缩了缩脖子,把雏鸟们往怀里拢了拢。左翼的断羽还在隐隐作痛,但心里那股劲却越来越旺,像烧不尽的余烬,在黑暗里泛着红光。它知道,明天天一亮,它还得叼着米糠,跟灰眉斗嘴,提防着铁蛋的影子,但这一次,它不再是一只鸟在飞。
石板缝里的生计,从来不是单打独斗。就像这青瓦镇的屋檐,一片叠着一片,才能挡住风雨;就像这些灰扑扑的麻雀,一只挨着一只,才能在猫爪和弹弓之间,啄出条活路,让嫩黄的绒毛,在瓦檐下,一代又一代地,晒到清晨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