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尔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或许是银毒削弱了他的自制力，或许是连日的追杀的让他疲惫不堪，又或许……只是瑟尔特指尖的温度太过熟悉，熟悉到让他想起三百年前那个雪夜，这双手如何将他从死亡边缘拖回永夜。
第一滴眼泪落下时，两人都愣住了。
它无声地滑过艾尔的脸颊，滴在瑟尔特的手背上，留下一个微小的、温热的水痕。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像是破冰的春溪，再也无法阻挡。
艾尔惊慌地想要低头，却被瑟尔特捏住下巴。领主的眉头微微蹙起，琥珀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罕见的困惑——仿佛看到自己的佩剑突然开始流血。
瑟尔特问，指腹擦过那些不断涌出的泪水。
艾尔摇头，嘴唇颤抖得说不出话。他试图控制住这突如其来的失控，但眼泪背叛了他，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汹涌而出。三百年的委屈、疼痛、恐惧在这一刻找到了出口，通过这个最不应该的方式。
他们……艾尔的声音破碎不堪，他们说我是您不要的垃圾……说您迟早会把我扔给长老会……
这些话他本不该记得。那些东部叛徒的嘲弄，那些银刃加身的痛苦，本该像过去无数次那样被深深埋藏。但此刻，它们随着眼泪一起奔涌，赤裸地摊开在瑟尔特面前。
还说……说我只配跪着舔您的靴子……
瑟尔特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但书房里的烛火突然同时暗了一瞬。银链不再发烫，反而泛起一种奇异的温热，像某种无言的安抚。
愚蠢。领主最终评价道，指尖却继续擦拭着艾尔的脸颊，你当然只配跪着。
这句本该伤人的话，却奇异地止住了艾尔的眼泪。他仰头看着瑟尔特，蓝眼睛被泪水洗得发亮，像雨后的晴空。
但是，瑟尔特俯身，银发垂落在艾尔肩头，我的东西，轮不到别人评判。
接下来发生的事，超出了艾尔三百年的认知。
瑟尔特没有惩罚他的失态，没有嘲讽他的脆弱，甚至没有追问任务的细节。领主只是将他从地上拉起来，带到壁炉旁的软榻边。
坐下。
艾尔僵硬地坐下，看着瑟尔特取出那个黑玉药盒——里面装着愈伤膏。当瑟尔特亲手解开他的斗篷时，艾尔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怕什么？瑟尔特的声音听不出情绪，现在知道疼了？
艾尔抿紧嘴唇，任由瑟尔特检查他的伤势。银毒造成的伤口泛着不祥的黑紫色，在苍白的皮肤上格外刺眼。当药膏接触伤口时，艾尔疼得吸气，却不敢躲闪。
但之后预期的疼痛没有到来。瑟尔特的手指泛起银光，高等血族的治愈术缓解了大部分不适，只留下清凉的触感。
Sire……艾尔轻声唤道，声音还带着哭过后的沙哑，您不必……
闭嘴。
瑟尔特的手法算不上温柔，甚至有些粗暴。但当他处理到肋间最深的那道伤口时，动作突然停顿了。
这是维拉·赤棘的刀法。琥珀色的眼睛微微眯起，你遇到了东部领主？
艾尔点头：她亲自带队伏击。
然后？
我重伤了她的左眼后逃走了。艾尔的声音很轻，用您教的那招反手剑。
空气突然安静。壁炉的火光在瑟尔特脸上跳跃，让他的表情变得难以解读。突然，领主发出一声低沉的笑——那是真正愉悦的声音，像是猛兽看到猎物落入陷阱时的满意。
很好。
这个简单的夸奖，让艾尔的心脏莫名发紧。
当所有伤口处理完毕，艾尔已经昏昏欲睡。银毒的后遗症加上情绪宣泄的疲惫，让他难得地显露出脆弱的一面。他的头无意识地一点一点，几次差点栽进瑟尔特怀里。
困了？
艾尔猛地惊醒：不，我——
瑟尔特的手按上他的后颈，轻轻将他的头按在自己肩上。这个动作太过亲密，以至于艾尔完全僵住了，连呼吸都忘记。
睡吧。瑟尔特的声音从头顶传来，银毒需要休息才能完全清除。
艾尔不敢动弹。瑟尔特的银发垂落在他脸颊旁，带着冷冽的雪松香气；领主的胸膛心跳很弱，传来某种低沉的震动，像是远古巨龙的低吟。银链变得温暖，舒缓的暖流缓解了最后的疼痛。
Sire。他忍不住轻声问，您会……丢掉我吗？
这个问题愚蠢得让他想咬掉舌头。但瑟尔特只是轻轻梳理着他的黑发，动作生涩却耐心——像是抚摸一件珍贵的武器，又像是安抚受惊的宠物。
我花了三百年打磨你。领主的声音很平静，为什么要丢掉完美的作品？
艾尔的眼眶又开始发热。他急忙低头，额头抵着瑟尔特的肩膀，像只寻求庇护的幼兽。
那些叛徒说……
他们死了。瑟尔特打断他，而你活着。
这就是瑟尔特式的安慰——赤裸、残酷，却奇异地让人安心。艾尔闭上眼睛，允许自己短暂地沉溺在这份罕见的温存中。他知道明天一切都会恢复原样：瑟尔特还是会惩罚他的失误，银链还是会带来疼痛，长老会还是会虎视眈眈。
但此刻，在这片寂静的黑暗里，他只需要做一件事——
相信瑟尔特·夜影永远不会放开手中的缰绳。
因为被驯养的狼，早已失去了在野外生存的能力。
而驯养者，也从不会放过属于自己的东西。
——————
艾尔在晨光中醒来。
他发现自己躺在书房的软榻上，身上盖着瑟尔特的斗篷。伤口已经愈合大半，银毒的刺痛感也消失了，只有颈间的银链还残留着昨夜的温度。
瑟尔特不在房间里，但书桌上放着一把崭新的匕首——刀柄镶嵌着暗红色的血晶，正是东部领主惯用的武器款式。
艾尔拿起匕首，指尖抚过锋利的刀刃。他知道这是什么：奖赏，警告，也是无声的承诺。
艾尔将匕首收入鞘中，仔细抚平斗篷的每一条褶皱。当他推开书房门时，脸上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平静，蓝眼睛像结冰的湖面，看不出丝毫波澜。只有颈间微微发亮的银链知道，昨夜有什么东西永远地改变了。
不是枷锁的松动。
而是羁绊的加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