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不诚,”李明贞慢条斯理重新落子,顺带甩锅,“可惜,原本还想同你好好分享那一本书呢。”
遇翡在这事上却没那么急性子,她多的是耐心,逗趣似的又将子落在一个诡异的地方,痛失一大片。
李明贞谨慎又谨慎,对着棋盘琢磨许久,到最后还要起身,绕着棋盘来回转,似乎是想从遇翡那边的视角看出什么端倪。
遇翡失笑:“看出什么名堂没有,没有我可要去找点儿东西吃了,瞧你像是要琢磨到天黑的架势。”
“不对,”李明贞很是凝重,反反复复否认说着不对,“定是有什么我没看出来的陷阱。”
要不然,怎么会有人平白无故送她这么一大片。
对遇翡的打趣,她随意摆了摆手,“你去,你去,我让轻舟为你留了点心的。”
遇翡饿的快,真养起来,一天吃个五六顿才算舒坦,隔上一个时辰便要用些点心,要不然就是饿得头晕眼花坐在台阶上两眼发直给所有人看。
见人就嚎肚子饿。
遇翡这才踩着靴子磕磕绊绊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套靴,便听李明贞似乎想起什么似的,哎了声。
遇翡:?
李明贞好不容易逼着自己从诱人的棋局上挪开视线,指了指遇翡衣箱所在的方向,“换双靴子,这双旧了。”
说完,又去想方设法琢磨遇翡的陷阱去了。
遇翡顺着李明贞指的方向去找,发觉那个角落不知几时多出一个新的箱子来。
还以为是满满当当一箱子的新靴,打开之后却是空空荡荡只有一双。
遇翡:……
看针脚与样式像是外头买来的,和李明贞的手艺差了不是一星半点。
她一边换上新的,一边扭头:“就一双,至于喊木匠打个新的大箱子么?”
“我怕你又不穿,”李明贞却是头也不回,食指与中指捻着一枚黑子在棋局上来回试探。
这棋面实在简单,简单得她一时难以落子,总有种不再多忖忖便要掉入遇翡陷阱的危机感。
“为你买的,为你绣的,你不穿不用,这里一时没什么能藏东西的地方,我见了闹心,遂去打了新箱,眼不见为净。”
遇翡默。
李明贞却在这时转身,眼见遇翡当真换上了新靴,她才了然点头:“看来就是怨我怨得厉害,亲手绣亲手缝的不愿意穿,外面买的尚能忍一忍。”
遇翡被怼了个结结实实,有些不服气:“琢磨你的棋去,少在这揣摩。”
李明贞含笑又背了过去,自言自语的嘀咕:“是舍不得,爱屋及乌,怕穿坏了,还是一朝被蛇咬。”
遇翡磨了磨后槽牙:“是什么,你不该是最清楚的么?”
李明贞讶然,面上无辜极了:“殿下心思深不可测,妾身不过是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后宅妇人,哪里会清楚,便是斗胆揣度,十有八九也揣度不明白。”
遇翡起身,抚平身上褶皱,笑了声:“你也就只剩这些违心的话说得好听了。”
半点草稿不打,张口就来,俨然是平时听惯了那些妇人的自我贬低之言,学来的。
“真心话,你听不进去,”李明贞笑意盈盈,“情势所迫,被逼无奈,我只能换个法子,尽管违心,你却是信我那些话违心的,不是么?”
遇翡:……
果然,李明贞的邪门歪理就是一套一套又一套,她比不过人家邪门,说不过也不丢人。
但去外头拎糕点的功夫,脑海之中灵光一现,快步提着食盒回去,“你掌权时,那严家人是不是闹得最凶?”
李明贞百般琢磨无果,终于顺从最初的心意落了子,瞧见遇翡有跑动的动作,心底微软,点了头,“是,严朔子承父业,闹得最凶。”
“严影夫家乃是战功显赫的郑家,郑家军功起家,需要严家这样的文化为自家洗去武夫门第,严家……我猜测,是多年子嗣不丰,家族难以发展,叫他们动了谋权之心,故而为严影选定婚事时,会选了郑家,而郑家……”
“郑家是不是有个不太受宠的女儿给遇瑾做侧室的?”遇翡对此有一些模糊的印象。
通常侧室地位不高,纳一个顶多是自家人吃顿饭的事儿,不跟正儿八经娶正妻,三书六礼缺一不可,入了门出来的机会也少。
她能有印象,还是因为遇瑾似乎挺喜欢郑家这个侧室,纳侧室那日他俩在路上碰到,出于虚伪的兄弟情,遇瑾顺嘴邀了邀她。
但她也不是什么很主动的人,过去压根就不想跟这些各怀鬼胎的兄弟有交情,自然也没去蹭饭。
“明白了,遇瑾之后,是郑家那位侧室的孩子?你说是你掌权,那跳得最凶的,自然是那些外戚,严郑一家亲,严家自然会出来打头阵。”
遇翡一番琢磨,大致将李明贞当时的状况推了个一清二楚,“丰穗被人捡,是郑家捡的还是严家?”
“严,”李明贞再次招手,催促遇翡继续过来陪她的棋局,“来落子。”
遇翡叼着糕点凑近,扫过一眼棋局,又在诡异之地落下一子,落完之后,胜负很是明显。
李明贞却愈发谨慎。
遇翡棋力不差,不可能败得如此迅捷,或许是琢磨出了什么绝境翻盘的招数,就等着她露出马脚,如此一想,思考的时间愈发长久。
“也正是严家,教给她的东西太规矩,到最后她才会如此痛苦,”李明贞轻叹,“过去认知无知无觉间崩塌,本心无意识便站在了所谓‘大逆不道’的那一方,也是一份难以言说的酷刑。”
“那现在也不错,我看她现在快成你爹的书童了,”遇翡一口一口咬着糕点,口中话有些含糊,“跟你爹学学圆融处事也挺好。”
“朝堂也好,家中也罢,还是多些各式各样的人,一味追求宁折不弯的清直谏臣也是极痛苦的,圆滑些,有眼力见,还知道底线分寸,这样的人才最好用,哪儿都能塞得。”
老丈人就是最好的例子,文人嫌户部铜臭满身,污了他们不染尘埃的风骨,独独老丈人接受良好,干得也好。
混到现在,地位上来了,还不是被捧做寒门新贵。
李明贞犹豫再三,还是放弃了这盘局,“此前为她伤了你,可还生我的气?”
“你不提,那就是揭过的往事,但你提起来,”遇翡又捻起一块新糕点往嘴里塞,噎得慌时,李明贞便适时递来一杯茶,好叫她能顺一顺。
“你提起来,多少还是如鲠在喉的,”遇翡微微一笑,“说一千道一万,还是期望你能记住,这世上,你最该顾念的人——”
“是我。”
“我自然,”李明贞顿了顿话音,伸手拂去遇翡唇边的糕点粉末,“会引以为戒,铭记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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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慎行被困在馆驿期间,总是楚宁在这边做好了吃食,再叫人送到那边,也省了花钱打点人,求爷爷告奶奶叫人给配些可口的饭菜。
李家村中,除了楚宁招进来做工的那些老弱幼,外人是进不得分毫。
尤其在李慎行受了检举之后,这个村子像是打定主意要与外隔绝,村民自发组成巡逻队,一日十二个时辰,各条村道上皆有人来回巡逻,防止宵小进村。
“我叫清风出去打听了,”眼见李明贞正帮着楚宁给家中收留的那些人放饭,遇翡便知趣收声,凑过去搭了把手。
直到所有人都蹲在院中大快朵颐,吃着吃着,许是想到前些日子的悲惨,又忍不住此起彼伏地向楚宁下跪道谢。
遇翡则是拉着李明贞去到角落中,“村长是说,村子兴许保不住了,叫村民把粮食都藏起来,纵是吃饱了也不往外说,他……”
“村长是李家村的老人,为自家村民多考虑些无可厚非,”李明贞倒是从未想过去打普通村民的主意,她真正想撬的,从来都是里正,“里正便是看重这点,才怂恿着村长,二人一同打着父亲的旗号。”
遇翡却是不认同,忍不住皱起了眉,“打着你父亲的旗号,能攒下那些粮食,都是上头来收粮,你们村少收少交,邻村多收多交,正常你们村不该这么富裕。”
“辛勤劳作是真,那库房里的粮,有大半儿该分出去也是真,而那商贾卖粮,多是从你们村高价收的,说白了,抬高米价李家村人人有责,你还是醒一醒脑子,休要被什么三言两语的同乡情谊带跑了。”
“非要说这村民有哪点好,顶多是代为保管粮食有方,我说句不好听的,”遇翡语气愈发冷酷,“你这心,该软时不软,到了不该软时,还替人家考虑起来了。”
“还无可厚非,上哪门子的无可厚非。”
李明贞失笑应声,“是,你说得有理,我是想着……”
“你想着,都是百姓,腾不出手也就不予计较,而你高高在上,以为自己谋的是大权,做得是大事,所谓的不予计较,便是站在你娘收留的、外头饿死的、病死的,或者大水发起来时被生生淹死的,那些所有人的对立面,由着他们去死。”
遇翡神色愈发沉冷,甚至对李明贞无意识的站队发出一声轻嗤:“你当我鼠目寸光,锱铢必较,见不得你的老乡们好过。”
在这样的态度里,李明贞终是端端正正冲遇翡行礼:“我知错了,鼠目寸光是我,而非你。”
“不想管这些百姓的人,是你。”凤目微眯,遇翡曾尝试在李明贞极快的认错态度中找到丁点试探痕迹。
譬如李明贞想试探她究竟还有没有一点人性良知,还是说为了上位可以牺牲所有人。
然而没有。
相比起来,李明贞更像一个成熟的谋权者,豁出满城性命,再添上那些权贵子,便是不足以将遇瑱拉下马,也足以叫许多人在站队前掂量掂量丧子之痛。
“我说错了,”遇翡改口,“你不是站队,你是……谁都不想管,故而你对村长才会有无可厚非这四个字。”
因为在李明贞眼中,村长也是要死的。
对死人,无论用什么词都行。
“是,”李明贞颔首。
颔首之时,脊背绷得笔直,“光有权贵子,你以为陛下会拿遇瑱,拿遇瑾如何吗?皇家子与平民百姓,终究是不同的。”
“古往今来,没有哪个皇帝能做到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不,”
话到此处,李明贞也改了改口,“陛下或许可以,今日若是你代替遇瑱打这个头阵,来日他必会故作为难却又想方设法将你送出去平息百姓之怒。”
“可算是愿意说实话了,”眼看着二人又因想法不同要争执起来时,遇翡却轻声笑起,朝前逼近一步,将李明贞逼退至墙根。
“在你李明贞眼中,我还是那个毫无反击应对之力的懦弱之人,对吗?”
李明贞微微仰头,为遇翡突如其来的质疑而无奈,然她却没有要退后改变的想法。
好似方才丝滑认错,不过是出于情感想顺着遇翡,不愿与她起争执惹她不高兴,而非当真知错。
陡然落下的雨珠如同从山巅掉落的山石,打在人脸上,带着几分凛冽的凶残,砸的人生疼。
李明贞眼眶干涩,眼尾在无知无觉中荡起一抹嫣红,偏偏就是倔强得不肯说话。
遇翡见状,一股无名之火凭空而起,不由分说箍住李明贞的手腕,以禁锢的姿态将她抵在墙上,“是又想以这份楚楚可怜来骗我心软么?”
“你从不是懦弱的人,”李明贞声音干涩,心口撕裂一般的痛意叫她忍不住轻咳一声,“不论是过去,现在,还是未来,我都不会将你与这两个字牵扯到一处。”
“我只想尽可能加大赢的筹码,”李明贞直视着遇翡的眼睛,面上不见丁点愧色,“我知道这些事肮脏、卑鄙,甚至丑陋,”
“由我来做。”
久久对视,遇翡为李明贞展露出来的执着而震惊,她松开李明贞的手,失态退后半步,“为什么……”
“会这样。”
“因为我承受不了,”眉宇之间浮现几许伤情,“伤天害理,无恶不作,我都能承受,但我再也不想——”
“日日夜夜都见不到你。”
唇瓣微动,无声比出一个口型。
遇翡能清晰辨认出,李明贞唤的是那声——
“长仪。”
她说:“我不能输,也不想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