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十里处。
遇翡搀住险些栽跟头的刘无恙,“留神些,怎么平地还能自己绊自己的。”
刘无恙察觉遇翡握得紧紧的手,一时甚感欣慰:“要不说成个亲还是有好处的,瞧瞧,娶了媳妇就知道疼人了。”
“搁以前,估摸着是见我趴在地上吃泥都不带嘱咐一句的,兴许还会想,哎呀师傅这是又钻研出什么新毒术了,一点儿也不体面。”
遇翡:“……您这不像是挤兑我,像是吃了什么漂亮的菌子,也是上了年纪的人了,格外保重些吧,还说要给我治骨头病呢。”
“你那骨头……”刘无恙侧身,指着遇翡,似是想说些什么,然而看着遇翡那张脸,愣了几个呼吸,到最后又摆手,“哎呀,我再琢磨琢磨,怎么,近来还是频发?”
“没有,”遇翡答,“含章不是从您那儿拿了点药酒么,时常揉着,尚能忍受,但阴雨天里还是不大舒服。”
眼看着这阴雨天从开年落到了现在,不落雨的日子是掰着手指头都能数得过来。
刘无恙又开始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
遇翡喊疼,她没那么心软,然遇翡一说“忍受”,她这心里头总也不舒坦,总觉着自己做得不太够也不太多,亏待了这个孩子似的。
犹豫半天,从随身的口袋里摸出几颗糖丸,“吃这个,强身的。”
遇翡失笑:“您真是菌子吃多了,小时候没见您给过我什么强身的东西。”
但她还是接过了那几个糖丸,一口一个,丢嘴里含着。
“感情嘛,总是一日日积累下来的,”刘无恙没当回事,拨开前方挡路的杂草,“你过去是个话少沉闷的,不大讨喜,连看人都要偷偷摸摸地看。”
像一株偷偷生长在角落里的被风压弯了的野草,时时刻刻就没有挺直脊梁的时候。
“我叫你大方些,”想起往事,刘无恙忍不住笑了几声,“你是大方了,装的,装的还不太好,每回有事儿要我给你搭把手时,举手之劳,你却像承了我排山倒海似的恩情。”
那时,权当是常延昭丢给她的任务,谈不上感情不感情的,刘无恙自诩是个心如蛇蝎的女人,从没想过有生之年还能养大一个孩子。
尽管这孩子最开始有些寒碜,不太能拿得出手。
遇翡弯了弯唇角,“师傅,我有些好奇,您好像很讨厌赴听潮?”
话音还没落下,刘无恙就气鼓鼓地把遇翡手里攥着的糖丸给硬抠了回去,“破孩子好赖话都分不清呢,专挑人不爱听的问。”
“就那仨字,”刘无恙指指点点,“对,就那个人名,这辈子甭提,提一回毒你一回。”
遇翡乐得抱住刘无恙的胳膊:“师傅,好师傅,说说嘛,要不然真有一日见着了,想打一顿还找不出借口来。”
刘无恙:……
“她家杀了我全家,我杀了她全家,我们俩不死不休,当然,她追杀我多些,要不是她一路追我,我也不能缩在京都给你当老妈子,不过年幼时……”
她停了停话音,像是回忆起了什么并不想回忆的东西,“我们也算朋友,彼此唯一的,我单纯以为,她也是药人,还有点儿惺惺相惜同病相怜,后来才知道,她不是药人,是仇人,骗我的。”
小个子师傅狂躁地抖了抖身子,好似这样就能把克制在心底的燥意给抖落出去。
“总之,不要提,”刘无恙冷了冷嗓音,“再提就真把你毒哑,到时候看你还怎么跟你媳妇吵架斗嘴。”
遇翡举起双手妥协:“不提,不提,那您做药人的后遗症如何了,能治么?”
“你是从哪听了什么乱七八糟的口风,”刘无恙诧异扫了遇翡一眼,像是有些明白这个一向内敛的孩子为何会这样关心人,“以为我要死了?”
遇翡:“……没有的事,这不是问到这了么,过去只知您做过药人,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个药人法。”
“就是服毒,从单一的毒草毒虫开始,”刘无恙轻描淡写,“再到混合毒,我年幼时在山上叫雷给劈了一下,大难不死,打那过后寻常蛇虫鼠蚁毒不死,也不知怎的,传到江湖上去就成了我体质特殊,百毒不侵。”
“那赴家医毒双修,有个糟老头,就那仨字名的祖父,见鬼得很,心也黑,遣人过来,灭了我家满门,将我困在他们家那座毒山上,困了得有个五六七八九十年吧?”
她歪了下脑袋,不太确定,“逃出来时也不大记得自己究竟多大岁数了,糊涂得很。”
遇翡眼波轻颤,想起自己仅仅被困了一年就受不住了,一时心中有些复杂,她顿了半天,讷讷开口:“那疼么?”
“药是没法用疼或者不疼来简单形容的,”刘无恙解释得仔细,“有些会疼,仿如肠穿肚烂,有些则是烧灼,如被人架在火堆上烤,还有些致幻,清醒过后也不记得自己做了些什么,疲累得很。”
“您……”遇翡上前要一步,拂开拦路的野草,却被锋利的叶片给割了手。
“手不想要了是吧,什么都敢稀里糊涂上手,”刘无恙翻了个白眼,丢出来一瓶止血散,“自个儿上药。”
小伤小病,也不值当她亲自动手。
“师傅,跑出来之后,您恨过么?”遇翡一边跟着刘无恙往前走,一边腾出空给出血的手掌随意抹了点药粉便算上过药了,“我是说……”
“傻子才不恨吧?”刘无恙困惑于今日的遇翡问题之多,但她还是秉着认真的态度回应,“我不恨,她赴氏满门连带着后院里的鸡鸭牛马是怎么死的?”
“而且仇恨这东西,”刘无恙笑了声,“只有仇人全死了,你才能察觉,自己又成了能喘气儿的活人,大仇未报,吃不下也睡不好,苟且偷生的活死人罢了。”
“吃好了睡饱了,凡过的好些都对不起那些死去的人,便是现在,我也不算全然不恨,赴听潮……”
许久未念过那人的名字了。
“从知道她姓赴开始,我也没法再见她,可惜,多年前本事不济,杀不了她,杀不了,就只能逼迫自己,先不想了,怎么,你也有跟我这么大的一生之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