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翡的眼眶再度有些发酸,滚烫的润感灼烧着她的眼球。
是,就是因为李明贞从始至终都对她这样好——
她在不知不觉中失了初衷,想要的越来越多。
贪心不足,最后变成曾经最唾弃的模样。
重来一世,在有些事上,李明贞一如既往,仿佛从没变过。
而她,她好似从泥泞之河里打了个无数个滚,带着一身洗不掉的脏污泥泞,连心都是。
“明日,不过来了吧?”遇翡抬手,将那遮盖住脸的书册,正了正位置,不叫自己红着眼的狼狈模样外露。
“要来的,你这双腿肿得厉害。”李明贞的掌心被药酒泡得通红,“再不好好养着,当真是要拄拐了。”
“清风一番心意,”遇翡又拿出了白日搪塞楚宁的话来糊弄李明贞。
可惜李明贞没那么好糊弄。
“没有你的命令,她哪里会想到去给你削个拐。”李明贞松开裤腿,“药酒留在你这,明日我再过来。”
“明日我过去就是了,你来往没我便利,”遇翡撑起身子,“今日也确是不疼了的。”
“我是治你腿疼的大夫,听我的。”李明贞不由分说,将那药酒瓷瓶往遇翡面前一搁,“还有,这明观水利,还在三殿下手里。”
“没到时候,他哪儿舍得把便宜送出去。”遇翡笑,“到了时候,他那坏心思才能咕噜一下,等着吧。”
李明贞嗯了一声,视线在遇翡微微发红的眼睛上扫过,“我走了。”
“让清风送你一程。”遇翡手掌在书案上借力,起了身,“我便……”
“不送了”三个字在喉间打滚。
脚步却还是跟着李明贞走了出去。
等到李明贞彻底离开,又等到清风回来,遇翡想了想,把那药酒递给清风,“明日你出趟远门,去京外随便哪个繁华些的镇上寻个大夫,看他能不能辨出药酒里有些什么。”
清风啊了声,“您是怕李娘子……”
“我非怕她下毒,我是怕她,知道我想知却不得知的事,她这药酒,不是……”不是上一辈子的气味儿。
像是换了什么成分。
然而用上之后效果却比上一世好太多。
“你去就是,快去快回,天黑前回来,若遇着人问你去做什么,你便说我想吃平安镇上的柑糖了,那就去平安镇吧。”
平安镇也是个繁华的大镇,一日来回,时间足够。
“也带些柑糖回来。”
-
往后又是几日,二月十五。
天不亮时,遇翡便起身沐浴更衣,几日布置,王府内处处都是提醒她即将成婚的喜庆装点。
“殿下,辰时才迎亲,还早呢。”清风为遇翡正好冠冕,“想不到陛下会赐下九旒冕。”
“遇瑱遇璇闹得正凶,遇瑱引了太多注意,他为他筹谋呢,”遇翡对镜照了照。
垂旒因她的动作而微微晃动,五色玉珠碰撞时发出轻微的声响。
“虽说是变相为遇瑱挡灾,可我为他挡的灾不少,也不差这桩,”清俊的脸上抿出一个极淡的笑,“也叫我体会体会太子风光。”
照玉京礼,九旒冕唯太子可用,而她那“体贴”的好父亲,为了体现他对自己的看重,竟破格送了她一顶。
虽说也就是今日能戴戴,但有的戴总比没有好。
清风哼出一声,“既送了来,您就一定能长久……”
“这话今日不兴说。”遇翡打断清风,给她一个眼神,“人多眼杂,今日还得好好演,你也是,少说话,那些看不过眼的都先忍下,总有一日我会带你找回来。”
清风知分寸,当即应了一声。
而另一边。
启明星仍旧高挂,云河巷李府却是灯火通明。
楚宁顶着一双红红的眼睛,看着请来的全福妇人为女儿绞面,手上动作时,口中喃喃念着常有的祝福之语。
轻舟双手捧着王妃翟服,不止是遇翡破格,连李明贞的翟服也是特赐。
深色锦缎之上,五彩翟鸟栩栩如生,仿佛下一刻便能振翅高飞。
楚宁看着女儿盛装打扮的模样,又是一个没忍住,落下泪来,叮嘱千万遍的话再度挂到嘴边,“含章,哪怕是去了王府,也莫要让自己受委屈,爹娘都在。”
而最让她难受的,却是嫁妆。
皇家聘礼丰厚,轮到他们家,东拼西凑,也远不及聘礼。
换作别人家,新妇未过门就该受轻视了。
“娘,她是个好性子的人,我们会好好的。”李明贞握住母亲双手,轻声安抚。
鼓乐之声逐渐响起,金龙卫穿着冷峻铁甲在前头开道,行动之时,铁甲铮铮作响。
出来凑热闹围观的百姓们议论纷纷。
“不都说允王殿下不受宠么?那怎么……”
婚礼仪仗闹得这么大。
“兴许六殿下的更大呢?”
“可你看允王殿下戴的那个……是九旒冕吧?”
遇翡乘骑着一匹黑色骏马,骏马毛色锃亮,在天光之下缎子般油亮,以金线绣了四爪金龙的亲王常服,再加上那一顶御赐的九旒冕,衬得她威仪异常。
“今日看允王殿下……倒是不似平日那样……”
有百姓小声嘀咕,不似往日平易近人,更像一个高高在上的亲王殿下。
数十宫女手捧盖了明黄绸缎的托盘,象征帝后恩赐。
迎亲队伍浩浩荡荡,所过之处,百姓皆得跪地匍匐,以示对天子赐物的恭敬。
李府之中,李明贞去过祠堂祈福过后,缓步行至正堂。
正堂之内,父母端坐。
她在轻舟的搀扶之下,拜别父母。
“含章,成婚之后,便是大人了,”李慎行唇瓣颤动,心有不舍,但他还是……
叮嘱那句:“要遵三从,守四德,侍奉殿下,早日……”
楚宁压抑的哭声再度响起。
即便是有多次成婚经验的李明贞,在这样的环境里,也忍不住红了眼。
手中持扇,隔着一层薄薄扇面,对着父母深拜。
“女儿拜别父亲、母亲。”
李府之外,看热闹的百姓早便聚成一团。
朱漆百子轿顶乃是金凤衔珠,轿子落下时,悬挂的金玲叮当作响。
轿身四面雕了各式各样的图案,最为吸睛的,当是那幅龙凤呈祥,活灵活现,好似下一刻,那龙凤便要原地腾飞一般。
入轿前,李明贞回眸,再看了一眼这个养了她两世的府邸,门后,父母彼此依偎着,像是要在能力范围内,再送她一程。
而她,却好似带着某种一往无前的孤勇,按下心底浮起的诸多情绪,以最优雅端庄的姿态,迈入那顶富丽堂皇璀璨耀眼的轿子里。
仪仗开拔,锣鼓喧天。
李府门前,夫妻俩互相搀扶着,迈出门槛,在门前久久望着迎亲的队伍远去,直到消失,直到——
再也听不见喜庆的锣鼓声。
婚礼本该定在允王府,因陛下厚赐,临婚期时,又改去了皇宫。
从皇宫诸多殿宇里寻了一处崇礼殿作为行礼之地。
叛逆皇后姬云深难得穿戴整齐,在队伍来前还反复同朱湛确认:“我这样没问题吧,衣领有没有歪?发饰呢?”
朱湛好笑不已,“当年孤身向敌营也没见您如此忐忑。”
“不一样,敌营,我可以去许多次,想去就去,回自己家似的轻巧,阿翡成婚,一生能有几次,一次足矣。”
姬云深没事找事一般,再度整了整仪容,“你说那人会在路旁看么?”
“会的,”朱湛轻声回应,“会看的,如您所言,一生也只有一次的大婚。”
即便往后再有,那也是续弦,同这正儿八经的原配还是不同的。
又是……处处近乎太子规制的婚仪,瞧那淑妃,这几日见了自家皇后殿下,笑都挤不出来了。
大殿之内,朝臣命妇分席而坐,在各自的圈子里低声交谈。
不受宠的允王殿下一朝竟要以无限接近与太子的规制成婚,其中深意,也很值得人去揣摩。
新人入殿时,遇翡已然是换上了一身亲王朝服,而李明贞,却扇遮脸,两名宫女一左一右搀扶进殿,步态优雅端凝,处处透着沉稳。
后来的遇瀚见到这幕,眸光却在下方喝闷酒的遇瑱身上打了个简短的转。
此事,倒也的确是让这有些讨嫌的五子捡了个便宜,若非想在陈氏来人上京讨要说法前敲打敲打,遇翡之礼,不会抬高到这个地步。
遇瑱也是,许是太受宠爱,有些无法无天,几次三番告诫他休要再同遇璇胡闹,偏还不听。
前些日子,又带人去堵了遇璇。
他那长子……
还有用。
诸多念头在赞礼官的朗声吟诵中被打断。
遇翡一步上前,对着李明贞唱起却扇诗。
“莫将画扇出帷来,遮掩春山滞上才。”
“若到团圆似明月,此中须放桂花开。”1
定睛再看下方时,那素有贤名的李氏之女缓慢移开团扇。
远山黛眉之下,是一双琉璃般的杏仁眼,漆黑的眼瞳如同浸了墨似的,看着透亮极了。
花钿贴于眉心,一抹极淡的绯红浮过眼尾。
遇翡呼吸滞了一滞。
她想过今日的李明贞定是盛妆,但亲眼看见时,还是会被惊艳得心脏狂跳。
珍珠面魇星子一般缀于两颊,饱满唇瓣染着娇艳胭脂,浓墨重彩的艳丽之下,如同绝美牡丹绽放,叫她周身好似飘荡着淡金色的光晕。
大殿之内的寂静被那一声声压抑过后的惊叹打破,遇翡艰难挪开视线,与李明贞一同转身。
对着殿外深拜。
待到“再拜”时,遇瀚偏头望向与他一起,同坐金椅的姬云深,“翡儿成亲这阵仗,千嶂可还满意?”
姬云深心中冷笑不停,心说你自己拿阿翡做筏,还真以为多关心多疼爱这个儿呢,面上却还是给了遇瀚一个恰到好处的笑,“陛下有心,阿翡成亲,我这做养母的,也算尽职尽责,没白担她唤我一声母后。”
姬千嶂油盐不进,看似有礼实则疏离,遇瀚平白讨了个没趣,悻悻闭嘴。
“夫妻对拜——”
遇翡与李明贞终是相对。
杏核一般的眼眸里,浮起些笑意,看得遇翡无端红了脸。
那颗不安跳动的心,打从骑上那匹马时就没停下来过,见到李明贞,一发不可收拾。
滚烫的血液随着心脏跳动被迸到身体各处。
春日之暖还未来,遇翡却在不知不觉中,沁出了一身汗。
躬身交拜时,凤冠与九旒冕轻轻碰撞,珠玉晃动时,连遇翡都跟着恍惚。
精致案几被抬上来时,案上掰着切好的豚肉以代三牲,一旁还有两只以红线相连的瓠瓜。
二人依着章程,各自执箸,食用盘中肘子肉,随后又端起酒,象征性地饮上一口。
合卺之礼时,遇翡顺着红线,端起另一杯酒。
垂眸时,视线不由自主顺着红线望去,却也只敢快速,望上一眼。
相比之下,李明贞沉静温婉,一举一动皆是说不出的得体。
喝过一口后,又同李明贞交换瓠瓜。
交换之时,手指误碰到李明贞的,受惊小鹿般飞快蜷起。
面上却是死死绷着表情,从外人角度看过去,好似遇翡多不满意这桩婚,多勉强似的。
得来的瓠瓜上,留了一层浅浅的胭脂色。
遇翡头昏脑涨,将手中瓠瓜转了个细微的角度,就着那抹胭脂,滚动喉咙,将酒液吞入腹中。
苦尽甘来,唯有这一刻,她才像是从这份辛辣的酒水里品出一份甘甜。
宫人们陆续搬上屏风,挡下一众宾客的视线。
遇翡上前一步,解下李明贞发髻上那缕象征着待嫁的红缨,全福妇人再度上前,用剪子剪下遇翡的和李明贞的一缕,以红绳缠绕后,装入锦囊。
“礼成”二字响起时,遇翡那一口气好似仍旧松不下来。
新婚之夜仍在允王府,而此刻,遇翡得先将李明贞送入崇礼殿内短暂充作“洞房”的内殿。
凤冠沉重,李明贞走得缓慢,遇翡亦然。
而将人送到,遇翡还得出来应付今夜的婚宴。
几个兄弟端着酒杯出来祝贺,即便遇瑱,也是心不甘情不愿地端起酒杯。
“别以为戴了九旒冕就能是太子了,”无人之际,遇瑱咬牙低语,“贱人之子,穿上华服也改不了低贱血脉!”
那话刺耳,遇翡却维持着端庄笑意,同遇瑱碰了碰杯,温声开口:“我晓得的,此番人人都说我是托了你的福。”
“这杯酒,为兄敬你,权当是谢你,来日你大婚,父皇定然是——”
“会用更高更奢华之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