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也只是念头一闪,伍万自诩是个有正事儿的,他把失落遮掩得极好,只是笑容更客气了些:“原来是王家姑娘,失敬,失敬。”
他收敛心神,对程万山正色道:“九爷您把心搁肚子里,和尚兄弟在东山寨非但没受委屈,反而挺受重用。”
他顿了顿,把尚和平如何助滚地雷清理了“一股风”的残党刀疤脸、如何在东山寨被奉为上宾、如何在聚义厅前立威、得了金铳、被委以操练山寨人马等事,挑那能说的,删繁就简,一一道来。
他口齿伶俐,把尚和平的英武机敏说得活灵活现,只听得程万山和王喜莲面面相觑,又是后怕,又是惊叹。
“和尚兄弟还特意托我给您捎个话,” 伍万最后把声音压得更低,传达那最紧要的信息
“他说他在山上一切都好,让九爷您不必惦念。另外,他再三叮嘱:眼下这世道不太平,山道上的雪没化透,滑溜得很,不出正月,最好就别出远门了,安心在店里照应生意。尤其是……家里的女眷,更不宜在这时候颠簸,就留在店里头稳当些。”
这话一出口,程万山和王喜莲对视一眼,心里更是雪亮:和尚这话,分明指的就是五姑娘和六姑娘,这是在提醒他们闭门避祸呢!
再联想到今晚已经跟人蹽杆子的六姑娘,还有奉天府那边潜在的麻烦,两人心里更是沉甸甸的像压了块大石头。
伍万传完话,见目的达到,也不想打扰太多,便起身告辞:“话已带到,九爷,九奶奶,还有这位……王家姑娘,您们也早点歇着吧。伍某明日还要赶早回镇上,就不多叨扰了。”
他又特意瞄了那清冷的“王家姑娘”一眼,将那点莫名的悸动死死按在心底,转身撩开门帘,融进了外头冰冷的夜色里。
伍万的脚步声消失在屋外的寒风里,正屋内重归寂静,只剩下炭盆偶尔爆开的细微噼啪声。
那盆火,就像屋里三个人的心境,看似将熄未熄,内里却仍藏着暗红的火炭。
程万山一屁股跌坐在炕沿上,粗糙的大手抹了把脸,长长吐出一口带着酒气和焦虑的浊气:“和尚这小子……真他娘的是个孙猴子转世!这才几天?在东山寨那头等险地,非但没掉根汗毛,反倒混成了四当家,还得了滚地雷的金铳!这说书的都不敢这么编!”
王喜莲却没他这般“乐观”,她双手绞着衣角,眉头锁得紧紧的:“人是没事,可我这心……咋就更悬了呢?他越是混得好,跟那帮杀才捆得就越紧,往后……往后可咋脱身啊?还有六丫头这糊涂东西!一声不吭就跟人跑了,这要是传出去……”
“传出去咋的?” 五姑娘王喜芝清冷的声音打断了她,她依旧站在窗边,望着窗外浓得化不开的夜色,仿佛能穿透黑暗,看到那对亡命鸳鸯远去的方向。
“是她自己选的路。是福是祸,她自己担着。总好过被抬进那不见天日的宅门里,给个半老头子当玩物,熬干灯油。”她转过身,目光平静地扫过程万山和王喜莲。
程万山点点头,他对王家姑娘的事,不知道该表什么态,只好转移话题,“那就不传出去。和尚捎这些话回来,不是无的放矢。他人在山上,消息比咱们灵通。他让咱们不出正月别动,女眷留在店里,必有深意。咱们现在乱了阵脚,才是大忌。”
王喜莲重重地点了点头,像是给自己打气,也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你说得对!眼下这局面,咱们就得学那王八——缩脖忍着!以静制动!六丫头的事,烂在肚子里,谁问都说不知道!奉天那边,天塌下来有俺爹……呃,有爹那高个子顶着呢!咱们程记大车店,照常开门迎客,该干啥干啥!”
刚拿定主意,王喜莲转念又担心起王喜兰来,叹了口气:“唉,也只能这样了……就是苦了六丫头,也不知道那李文焕靠不靠得住……”
“路是她自己选的,苦乐自己受着。”王喜芝语气淡然,却带着一种看透世情的冷静。她再次看向程万山,“姐夫,大车店这边稳住就行。任家油坊,我还是得先回去。”
程万山刚松开的眉头又拧了起来:“五姨妹,你咋又提这茬?前两天说说也就算了,这和尚都捎回话来,你没听明白?正月里不能动!你一个姑娘家,不行!”
王喜芝的眼神却异常坚定,甚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光芒:“姐夫,正因为和尚提醒了,我才更要回去。你想,若真有麻烦,是聚在一处等着人家来包饺子好,还是分开来,让他们摸不清虚实好?”
她走近两步,声音压低,却带着一股锐气:“我带着‘大青’、‘二黑’、‘三花’、‘四眼’回去,它们认我,我带他们认路,认家。有它们在任家油坊院子里,寻常的宵小泼皮,根本不敢靠前。就算……就算真有不开眼的找上门,是骡子是马,也得拉出来遛遛才知道。”
她口中的“大青”、“二黑”、“三花”、“四眼”,正是那四匹被和尚从小养大、被她训练有素的狼。她给它们的重新起的名字,说起来的语气里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熟稔,仿佛在说自家养的看门狗。
程万山看着她那双清亮而执拗的眼睛,心里那股熟悉的感觉又冒了上来——这五姨妹,主意太正!
他试图反驳:“带着……带着那四个活祖宗回去,那不是往风口浪尖上站吗?……太危险了!那毕竟是狼!野性难驯!万一……”
“没有万一。”王喜芝打断他,语气平静却斩钉截铁,“它们是我一手带大的,我懂它们,它们也认我,畜生有些时候比人更靠得住。”
王喜芝继续道:“任家油坊是俺们王家的根,不能荒。我回去守着,名正言顺,势在必行。大富二贵指望不上,我不去,难道等着王家断了香火和后路?再说,”
她目光扫过程万山担忧的脸,“我留在店里,若真有事,反而拖累你们。回了东山,天高地阔,真有变故,周旋的余地也大些。”
她这番话说得条理清晰,利弊分明,连程万山都不得不承认,确有道理。这五姨妹的心思之缜密,决断之果敢,远非同龄女子可比,甚至许多男人都望尘莫及。
他看着王喜芝那单薄却挺得笔直的身板,恍惚间,仿佛看到了支撑王家门户的顶梁柱。
王喜莲也抬起头,看着妹妹,眼神复杂。她终于意识到,这个从小就不哭不闹、只爱跟动物待在一起的妹妹,早已在她们看不见的地方,长出了一双坚硬的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