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中浮现出一座南方小镇的老宅院。夏夜蝉鸣,萤火点点。
年轻瘦弱的妇人(他的外祖母)握着他的小手,在昏黄的灯下一笔一画:
“人字,一撇一捺,要相互支撑,顶天立地。”
清晨,外祖母带他上山,指着草丛中的植物:
“这是柴胡,治寒热往来。这是车前草,利水道……草木有灵,人亦有心,要常怀敬畏与慈悲。”
灶台间,外祖母忙碌的身影和着饭菜的香气,是他童年最安稳的底色。她的教诲,不似经文,却如涓涓细流,塑造了他最初的品性与对这个世界的认知。镜外的陈凡,嘴角不自觉地泛起一丝极温柔、也极苦涩的弧度。若无外祖母,便无今日之陈凡。
镜面光晕转为灰暗。病榻上的外祖母已近油尽灯枯,握着他的手,气息微弱:“凡儿……好好活,正直地活……”
他悲痛难抑,彼时已拜厉风崖,便强忍哀恸,奉上法金,恳请厉风崖为外祖母做法事,助其往生。
水镜清晰地映出法坛之上,厉风崖装模作样,舞剑念咒,实则内心惶惑:“这……这魂灵厚重,似有阴德庇护,我这点微末伎俩,如何送得走?莫要引火烧身……”
他根本未曾真正超度,反而被外祖母魂灵中那股清正之气所慑,草草结束了法事。
然而,在陈凡的眼中,他当时却“看”到夜空中,仿佛有一座无形高台显现,一群浑浑噩噩的孤魂野鬼循着某种指引登台而去。他心中知道,厉风崖的法事并未成功!陈凡此时彻底知道,此师恐怕拜错了……
但陈师傅却暗自立誓:“此师有教化之恩,若他日落魄,我当奉养终老。” 他沉默地收拾好外祖母留下的旧玉坠和少年时期外祖父为他做的木偶,陈师傅将它们视为最珍贵的念想。
镜面骤然波动,显出厉风崖后来那副贪婪狰狞的嘴脸。他手持那木偶,对着陈凡威胁道:“陈凡!我知道这是你外祖的遗物!你若不听我的,我便毁了它,让他们在下面不得安宁!”
镜外的陈凡,心口如同被重锤击中。他此刻透过水镜,才清晰地看到,当时厉风崖掏出木偶威胁他时,那木偶上其实萦绕着一层极其微薄、却真实存在的清光——那是外祖一家在下面已得“便宜行事”权柄的微末显化!厉风崖的威胁,何其可笑,又何其可悲!
也正是在那一刻,被触及逆鳞的巨大愤怒、对厉风崖卑劣行径的极致失望、以及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引动自身体内那源于外祖阴德庇护与自身纯粹道心的力量,才在矿区引来了天道共鸣,降下雷霆!他一个“什么都不会”的人,能引动天雷,根源竟在于此!
水镜最后泛起一片柔和却威严的金光。景象不再是回忆,而是他昏迷中神识的深层映射。
他仿佛置身于一片朦胧的边界,前方是外祖母温暖而清晰的身影,面容慈祥,周身散发着柔和的光晕。
“外婆……” 陈凡哽咽,泪水滚落,心中充满了未能尽孝的自责与深切的不舍,“我对不起您……”
外祖母微笑着摇头,伸手,并非拥抱,而是轻轻地,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将他往后一推。
“凡儿,人间事未了,不可任性。”
他向后跌去,周遭景物变幻,竟落入了了一辆……略显陈旧的出租车后座?
驾驶座上,一位面容普通却眼神睿智的司机(吕祖化身)淡定地握着方向盘;副驾驶坐着一位潇洒不羁、腰间似乎挂着酒壶的青年(真武化身);而他身边,则是一位身着黑色正装,神色威严却带着一丝无奈的中年人(阎王化身)。
“小子,别看了,坐稳。”吕祖化身目视前方,语气平常。
真武化身晃了晃手里的酒葫芦,笑道:“下面也挺忙,送你个单程,别总想着提前下来。”
阎王化身翻看着手中一块类似平板电脑的器物,头也不抬:“小兄弟,你阳寿未尽,职责未了,擅离职守,像什么话,快快回去吧……”
出租车平稳地行驶在一条仿佛没有尽头的路上,窗外流光溢彩。陈凡回头,只见外祖母的身影在远处微笑着,对他挥挥手,渐渐融入光芒之中。
他知道,这不是永别,但归途已在身后。
他的路,还在人间。
水镜的光芒彻底敛去,重新化为平静的镜面。
净室内,王铺礼道长刚为陈师傅换完药,正欲起身,动作却微微一顿。他凝神细看榻上之人,只见陈师傅原本紧蹙的眉宇不知何时已舒展开来,苍白的面色虽未完全恢复,但眉宇间那股萦绕不散的郁结与挣扎已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经历过惊涛骇浪后的深沉平静,呼吸也变得匀长而有力。
王道长仔细探了探他的脉象,指下那股虚浮紊乱的劲儿已然平复,虽仍显虚弱,但根基稳固,内里隐隐透出一股更加圆融坚韧的生机。
他缓缓直起身,捋了捋长须,一直紧绷的肩膀终于松弛下来,轻轻吁出一口气,那气息中带着如释重负的欣慰。看着昏睡的老友,他眼中闪过一抹了然与赞赏,低声笑骂了一句:
“臭小子……终于折腾够了!这一关,总算是让你闯过来了。”
他整理了一下微皱的衣袖,目光扫过窗外渐亮的天色,语气笃定:
“时候差不多了,快该醒了。”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榻上,陈师傅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