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接上回。咱说那关帝破庙之内，顾振庭是“花钱办事”，用十块大洋，从李采臣手里，兵不血刃地“买”走了那个唯一的活口。
等那十几辆黑色的轿车，如同幽灵一般，消失在夜色之中。破庙里，那帮“神拳”的好汉，才算是彻底回过了神来。
那个精悍的“三师兄”，第一个就凑了上来，一脸的不忿：“坛主！不对，老祖师！就这么……让这姓顾的把人带走了？还就给了十块大洋？介孙子也忒抠了点吧！咱们这么多人，忙活了大半夜，合着就值这点钱？寒碜我们呢！”
“就是啊老祖师！”另一个汉子也跟着嚷嚷，把手里的棍子往地上一摔，“咱们什么时候受过这窝囊气？这传出去，咱‘神拳’的脸，往哪儿搁啊！”
“闭嘴！”
李采臣没好气地白了他们一眼，将那十块银元在手里掂了掂，发出一阵“叮当”的脆响。
“要不你还想怎么着？跟官府动刀子？你也不看看人家手里拿的是什么？那是枪！不是烧火棍！你们这帮生瓜蛋子，有几个脑袋够人家崩的？”
他看着这帮虽然莽撞、却也算有几分血性的汉子，心里头，已然有了计较。
他寻思着：“这帮愣头青，虽然脑子不好使，但一个个都是滚刀肉，不怕死。光靠小爷我一个人，想把镇海寺那魔窟给端了，费劲！可要是能把这帮人给用好了……那可就是一张铺天盖地的大网啊！”
想到这，他脸上的不耐烦也收敛了几分。他走到依旧隐着身形的白七姑身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飞快地说道：“媳妇儿，你先隐身回去一趟，把咱家床底下那个铁盒子拿出来。今天，小爷我要唱出大戏！”
白七姑看了他一眼，那双眸子里闪过一丝了然，无声地点了点头，身形一晃，便如同水汽一般，融入了夜色之中。
李采臣这才一挥手，露出了那股子“滚刀肉”特有的豪气。
“行了！都别跟这儿哭丧着脸了！天塌不下来！”他将那十块大洋往兜里一揣，“都跟我走！今儿个，小爷我管饭！让你们尝尝什么是真正的好日子！”
……
一炷香的工夫后，耳朵眼胡同口。
“老张记羊汤馆”里，早已是热气腾腾，人声鼎沸。
李采臣领着这浩浩荡荡的十几条汉子一进门，那跑堂的伙计眼尖，立马就迎了上来，脸上堆满了笑：“哟！李爷！您今儿个怎么来这么早？”
“少废话！”李采臣一指身后那帮汉子，豪气干云地说道，“看见没？这些，都是我兄弟！把你铺子里今天备下的所有烧饼、酱肉、还有那几锅羊杂汤，都给小爷我包圆儿了！送到我院子里去！再帮我去隔壁借几张桌子，几条板凳，一并送过去！让他们敞开了吃！”
说着，他“当啷”一声，就将一块银元，扔在了案板上。
“这，是赏你的！剩下的，完事儿了，找小爷我结账！”
“得嘞您！”伙计高声应和着，转身就去张罗了。
耳朵眼胡同，李采臣的院子里。
当李采臣领着人回来的时候，院子里，早已是另一番景象。
白七姑已经取出了那个铁盒子，并且换了一身家常的便服，正指挥着伙计们摆放碗筷。
那帮汉子一看到白七姑，眼睛瞬间就直了。他们可是亲眼见过这位“仙女”是如何凭空出现的，一个个拘束得跟大姑娘上轿似的。
“行了，都别愣着了！”李采臣没好气地说道，“坐下吃吧！”
可没想到，这帮人不但没坐下，反而突然间神情肃穆，一个个像是打了鸡血一样，甚至有人眼里还泛起了泪花。
只见那络腮胡子大师兄，猛地往前一步，从怀里掏出一块不知传了多少年的黄布条，往脑门上一系，然后大喝一声：
“神拳弟子听令！恭迎老祖师、圣母娘娘归位！”
“是！”
十几条汉子齐刷刷地从怀里掏出红布条、黄符纸，有的系在胳膊上，有的贴在脑门上。
紧接着，他们也不管地上的土，整整齐齐地跪成两排，双手抱拳，举过头顶，开始念念有词：
“老君爷，传神拳，只因鬼子闹中原……” “天灵灵，地灵灵，奉请老祖下尘凡……”
那声音，抑扬顿挫，带着一股子苍凉的秦腔味儿，透着一股子令人窒息的……中二感。
李采臣正端着碗想喝汤呢，被这突如其来的两句词儿给吓得手一抖，滚烫的羊汤洒了一裤裆。
“我操！”他烫得直吸凉气，“介是嘛意思？！”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大师兄已经带头磕了下去，高声喊道：
“弟子叩见坎字门总坛主、混元霹雳手、九天雷祖下凡尘——李老祖师！”
“叩见无生老母转世、救苦救难活菩萨——白圣母娘娘！”
“老祖师万岁！圣母娘娘千岁！”
“轰——！”
那一刻，李采臣觉得自己脑瓜子嗡嗡的，像是被人敲了一闷棍。
“都给我……住嘴！！！”
李采臣终于爆发了。他把手里的空碗往地上一摔，“啪”的一声脆响！
他冲上去，对着那个磕得最起劲的大师兄，反手就是一个响亮的“脖溜儿”！
“啪！”
“你大爷的‘老祖师’！”
李采臣气急败坏地骂道：“你们是不是还要给小爷我立个牌位，再点上三炷香啊？！啊？！”
大师兄捂着脑袋，一脸委屈：“李爷……不对，老祖师，这是规矩啊！咱们神拳……”
“去你大爷的规矩！”李采臣又是一脚踹过去，“都什么年代了？大清都亡了多少年了？还整这套？现在不兴这套了。”
他指着那帮人，手指头都在哆嗦：
“都给我听好了！以后，谁再敢提‘祖师’、‘圣母’这几个字，小爷我把他舌头割下来下酒！叫李爷！叫大哥！叫嫂子！实在不行叫掌柜的！就是不许叫那些乱七八糟的！”
“还有！吃饭就吃饭，把那些破布条子都给我摘了！看着跟出殡似的，晦气！”
众汉子面面相觑，一个个像是霜打的茄子。
这时候，有个看起来眼神有点直愣的小弟，还在那儿嘀咕：“可是……可是经书上说，只有诚心请神，才能刀枪不入……”
李采臣一看这孩子，就知道是练功练傻了，脑子有点轴。
他叹了口气，转头看向白七姑，一脸无奈：“媳妇，这有个走火入魔的。你给……治治？”
白七姑微微一笑，放下手里的筷子。
她走到那个小弟面前，并没有直接动手，而是两指并拢，掐了一个优雅的“兰花指诀”，口中轻声念诵起一段让人心神安宁的咒文，声音清脆悦耳，宛如珠落玉盘：
“太上台星，应变无停。驱邪缚魅，保命护身。智慧明净，心神安宁……咄！”
随着这最后一声轻叱，她那纤纤玉指，在那小弟的眉心处，轻轻一点。
“滋——”
一道肉眼可见的、如同清泉般的凉气，顺着她的指尖钻进了那小弟的脑门。
那小弟浑身一激灵，就像是大热天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凉水，眼里的狂热和呆滞瞬间消散，变得清明起来。他摸了摸脑袋，看着周围，一脸茫然：“哎？我……我这是咋了？怎么跪地上了？哎哟，这一桌子肉，真香啊！”
周围的汉子们一看，更是惊为天人。
“神了！嫂子……不对，圣……啊不，嫂子真是神仙啊！”
“行了行了！”李采臣摆摆手，一屁股坐在凳子上，“都别在那儿杵着了！赶紧吃饭！吃饱了还得干活呢！”
……
酒足饭饱之后。
李采臣从白七姑手里接过那个沉甸甸的铁盒子，“哗啦”一声，把里面的东西倒在了桌子上！
除了顾振庭给的那十块大洋，里面，竟还有几十块明晃晃的现大洋。
“兄弟们，”他扫视着众人，声音不大，却清清楚楚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我知道，昨儿晚上，大伙儿都受了委屈。那姓顾的，拿十块钱，就想把咱们打发了，那是瞧不起咱们！”
“我李采臣的兄弟，不能这么没脸！”
他从那堆银元里，拨出了两块，走到了那个在关帝庙里，“表演失误”，脑门上还缠着布条的汉子面前。
“兄弟，昨儿晚上，辛苦了。”他拍了拍那汉子的肩膀，一脸坏笑地调侃道，“这二块大洋，你拿着，算是奖励你的‘勇气’！你说你，练个铁头功都能把自己脑袋给开了瓢，也算是个人才！拿去买点好的补补，下次争取把那板砖给磕碎了！”
那汉子当场就懵了，随即，脸涨得通红：“李爷！我……我……”
“拿着！”李采臣一瞪眼，“小爷我赏你的，你就得接着！怎么？还嫌少？”
“不不不！谢谢李爷！”那汉子赶紧把钱接了过去，眼里闪着泪花。
紧接着，李采臣又数出二十块大洋，走到了那个络腮胡子大师兄和旁边那个壮实的三师兄面前。
“这二十块，你们俩拿去。”李采臣把钱递过去，却没急着撒手，而是挑了挑眉毛，问道，“我说，咱们这也算是过命的交情了。到现在我还不知道你们哥几个怎么称呼？总不能老是大师兄、三师兄的叫着吧？”
那络腮胡子大师兄一听，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嘿嘿一笑：
“嗨！李爷，怪我！”
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身边那个精悍的三师兄，最后指了指门外那个空着的座位（二师兄的位置），挺直了腰杆介绍道：
“不瞒李爷，刚才被您支使出去办事的那个老二，还有这个老三，再加上我，我们三个，是一个娘胎里爬出来的亲兄弟！”
“我是老大，叫耿龙！” “那老二叫耿彪！” “这是老三，叫耿虎！”
“耿龙、耿彪、耿虎……好嘛！龙虎彪全齐了！”李采臣乐了，“行！耿龙，耿虎！这钱你们拿着。至于耿彪那份，等他回来我单独给！”
耿龙接过银元，重重地点了点头。
做完这一切，李采臣看着桌上剩下的银元，大手一挥：
“剩下的钱，咱们不动！从今天起，这，就是咱们自个儿山头的‘开堂经费’！”
“等什么时候，咱们把镇海寺那帮畜生，连根拔起！把他们搜刮来的民脂民膏，都抄出来！到时候，小爷我，保证让你们每一个人，分的钱，都比这，多一百倍！一千倍！”
这番话，把在场的所有莽夫，都给彻底镇住了！
就在这时，屋门被人轻轻推开。
一个满身是泥、脸上还抹着黑灰、浑身散发着一股子怪味儿的汉子，气喘吁吁地钻了进来。
正是之前被李采臣“支走”去探听消息的二师兄——耿彪！他这身打扮，活脱脱就是个刚倒完夜香的掏粪工。
他手里，紧紧攥着一张皱皱巴巴的货运单，眼神里既有恐惧，又有掩饰不住的兴奋。
“李爷！大哥！”他一进门，就急促地说道，“查到了！查到了！”
“查到什么了？”李采臣给他倒了杯茶。
耿彪一口气灌下茶水，将那张纸往桌上一拍。
“我扮成倒夜香的混进去了！趁着换岗，我溜到了后院角门，正好看见几个假洋鬼子在交接东西。我听得真真的！那几个假洋鬼子说……说‘货’已经备齐了，今天晚上就要装船，运往南洋！还说让这边赶紧把剩下的人都送过去，别误了时辰！”
“什么？！”
耿龙“腾”地一下站了起来，眼珠子都红了，“运往南洋？！他们这是要把咱们天津卫的闺女，当猪仔卖了？！而且就是今晚？！”
李采臣拿起那张货运单，看了一眼上面的日期，脸色瞬间阴沉得如同暴风雨前的天空。
“今晚……”他喃喃自语。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的寒光，比之前更盛！
“好！”他重重地拍了拍耿彪的肩膀，“这趟差事，办得漂亮！”
他转过身，看着屋里这群已经气炸了肺的汉子，声音冰冷而决绝。
“既然他们想玩大的，那咱们，就陪他们玩个更大的！想把人运走？做梦！”
“可是李爷，”耿龙急道，“那庙里头到底是嘛情况，咱两眼一抹黑啊！”
“谁说两眼一抹黑了？”李采臣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看了一眼身旁一直没说话的白七姑。
白七姑放下茶杯，站起身来，那双清澈的眸子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寒芒。
“这事儿，交给我。”她轻声说道，“我去去就来。”
说罢，她身形一晃，竟是如同一缕青烟般，消失在了原地！
李采臣看着众人那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儿，心里暗爽，面上却是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
“都别愣着了！”他一拍桌子，“趁着这点功夫，都去准备准备！家伙什儿都带齐了！等我媳妇儿把路探明白了，咱们就……”
他眼中凶光毕露，一字一顿地说道：
“踏平镇海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