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体平稳地切开水面,蒙毅扶着船舷,脚下的甲板随韵律起伏。
舰队已经离开了熟悉的世界,驶入了一片未知的深蓝。
敖站在旗舰的龙首之上,衣袍在风中纹丝不动。
他闭着眼睛,就像在倾听大海的呼吸。
蒙毅看不出他做了什么,可整支庞大的舰队却像一条驯服的游龙,总能提前半刻转向,避开水面下那些看不见的死亡陷阱。
一名经验丰富的老水手走到蒙毅身边,开口道:“将军,邪门了。罗盘上的指针一直在打转,海图也对不上了。可咱们的航线,却比任何时候都稳。”
蒙毅的视线落在敖的背影上。
这位东海龙王,本身就是这片大洋最精准的罗盘,最详尽的海图。
他能与鱼群对话,能听懂洋流的低语。
有他在,这支凡人的舰队就拥有了类似神明的庇佑。
不过这种安稳的感觉,在舰队驶入一片更为开阔的海域时,被彻底撕碎。
天空的颜色变了。
风抽打着船帆,发出哀鸣。
海水开始剧烈地翻涌,刚才还平顺的甲板,此刻倾斜得让人站不住脚。
“所有人!抓紧缆绳!”朴昌皓的吼声穿透风浪,传遍了甲板。
水手们死死地抱着桅杆,神机营的士兵们则用绳索将自己固定在炮位上。
豆大的雨点砸下来,打在脸上生疼。
世界变成了一片灰蒙蒙的水雾,分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海。
蒙毅拔出长剑,深深刺入甲板,用剑柄稳住自己的身形。
他抬起头,视线穿过雨幕,看向前方。
一道黑线出现在海天之间。
不是乌云,是海浪。
这是一面正在向他们倾覆的,无边无际的黑色巨壁。
难道这次航行刚开始就遇到了传说中的疯狗浪?
在这种伟力面前,人力显得如此可笑。
即便是坚固的鲲鹏舰,也如同一片脆弱的树叶,随时会被碾成粉末。
敖睁开了双眼。
他向前踏出一步,站在了龙首的最前端。
面对压碎一切的巨浪,他缓缓举起了双手。
无形的力量以他为中心扩散开来。
前方的海水停止了咆哮。
它们像是受到了某种召唤,从舰队的四周升起,汇聚成一道环形的透明水墙。
浪头拍击在水墙之上,发出震耳欲聋的闷响,却无法侵入分毫。
蒙毅透过那层扭曲的水幕,看到了外面世界的毁灭景象。
巨浪滔天,电闪雷鸣,整个海洋都在愤怒地嘶吼。
而他们所在的这片区域,却成了一处诡异的避风港。
船只依旧在剧烈摇晃,可那足以致命的冲击,却被完全隔绝在外。
没人说话,他们看着那个站在船首的男人,看着他以一己之力,对抗整片海洋的怒火。
不知过了多久,风暴的嘶吼声渐渐平息。
环绕着舰队的水墙也悄然落下,重新融入大海。
阳光重新洒下,海面恢复了平静,好似刚才那场末日般的风暴从未发生。
劫后余生的寂静笼罩着甲板。
士兵们瘫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
敖的脸色有些苍白,他走回甲板,对蒙毅说了一句:“继续前进。”
舰队重新启航,每个人的心中都多了一份沉甸甸的敬畏。
风暴的威胁刚刚过去,新的危险却在悄然逼近。
舰队驶入了一片异常平静的海域,水色深得发黑,连一点点波澜都没有。
“十分有十二分的不对劲。”朴昌皓皱着眉,走到蒙毅身边,“这地方太静了。”
他的话音刚落,他所在的鲲鹏舰猛地一震,整艘船向一侧急剧下沉。
船体内部传来木材断裂的巨响,士兵们的惊呼声此起彼伏。
“怎么回事!”朴昌皓一把抓住船舷,稳住身形后厉声喝问。
“将军!船底,船底有东西!”一名了望手的声音带着哭腔。
蒙毅在旗舰上看得真切。
有个灰白色物体从水中升起,紧紧缠住了朴昌皓那艘船的船身。
这个东西表面布满了脸盆大小的吸盘,每一次收缩,都让船体发出痛苦的呻吟。
“是海怪!”
恐慌在舰队中蔓延。
紧接着,更多的触手破水而出,每一条都像是一座移动的肉山,向着舰队的其他船只袭来。
朴昌皓的脸色在瞬间变得铁青,他脑子里瞬间浮现后世家喻户晓的一个词,北海巨妖。
他眼看着自己的船正在被巨力拖向深渊,船上的士兵乱作一团。
“都慌什么!”朴昌皓拔出腰间的佩刀,刀尖直指那条缠住船身的触手,“神机营!听我号令!目标,怪物触手!三段射!放!”
他的吼声惊醒了那些被恐惧支配的士兵。
神机营的战士们迅速回到自己的战位,将一架架巨大的机关连弩对准了目标。
“放!”
随着朴昌皓一声令下,密集的弩箭暴射而出。
粗大的精钢箭矢带着破空声,狠狠地钉入那条触手的血肉之中。
灰白色的表皮被撕开,墨绿色的液体喷涌而出,溅得满船都是,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臭。
触手吃痛,猛烈地抽搐起来,将船体勒得更紧。
更多的触手从四面八方围了过来,目标直指朴昌皓的座舰。
“继续射击!不要停!”朴昌皓双目赤红,嘶吼着下达命令。
弩箭一波接一波地射出,在那巨大的触手上留下一个个血洞。
可对于那庞大的体型来说,这些伤口根本不足以致命,反而激起了它的凶性。
旗舰之上,蒙毅看着即将被拖入水中的友舰,眼神一凝。
他不能再等了。
身影一闪,蒙毅已经越过了两船之间的海面,稳稳地落在了朴昌皓的船上。
甲板湿滑,布满了怪物的体液。
“蒙将军!”朴昌皓看到他,又惊又喜。
蒙毅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他走到船舷边,看着那条最粗壮的,几乎要将船身勒断的触手,握紧了手中的剑。
无形的气流以他为中心盘旋起来,剑刃上泛起淡淡的光晕。
他将全身的力量灌注于剑身,对着那条触手,猛然挥下。
长剑划过,比百年古树还要粗壮的触手,从中断裂。
切口平滑,墨绿色的血液如同瀑布般喷涌而出。
深海之下,传来一声沉闷而痛苦的咆哮。
所有的触手像是被火烧了一样,疯狂地搅动着海水,然后迅速缩回了黑暗的深渊。
危机解除。
朴昌皓的鲲鹏舰虽然受损严重,但万幸的是,总算保住了。
他走到蒙毅身边,看着蒙毅手中依旧明亮的剑,只说出两个字,多谢。
蒙毅收剑入鞘,目光望向那片恢复平静的黑色海面:“清点伤亡,修补船只。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得尽快离开这里。”
舰队在付出了三艘辅船沉没,近百人伤亡的代价后,终于逃离了那片海怪的巢穴。
船队的气氛变得压抑,所有人都明白,这趟旅程的每一步,都踩在死亡的边缘。
为了避开深海的未知危险,舰队开始沿着一片遥远的大陆海岸线航行。
新的世界在他们眼前徐徐展开。
岸上出现了与中原截然不同的建筑。
圆形的穹顶,鲜艳的色彩,在阳光下反射着奇异的光芒。
他们看到了一些在岸边劳作的渔民,皮肤黝黑,身上裹着简单的布料,用他们听不懂的语言高声交谈。
又航行了数日,一片巨大的港口出现在众人眼前。
港口之外的沙滩上,一支军队正在操演。
让所有大秦士兵感到震惊的是,军队的坐骑不是战马,而是一头头如同小山般的巨兽。
“那是,象?”一名年轻的士兵喃喃自语,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巨象披着甲胄,背上建有小小的战台,几名士兵手持长矛站在上面。
它们排成整齐的队列,每一步都让大地为之震动。
强悍和野性的气息,隔着遥远的海面都能清晰地感觉到。
“孔雀王朝。”敖不知何时出现在蒙毅身边。
蒙毅的目光在那支战象部队上停留了很久。
这个世界,比他想象的要广阔得多,也强大得多。
数月的航行,充满了艰险与奇遇。
他们战胜过风暴,屠戮过巨怪,也见识了异域的文明。
舰队中的每一个人,都被这趟旅程磨砺得更加坚韧,眼神中充满了过去不曾有过的东西。
当舰队终于绕过大陆最南端那个风暴肆虐的海角,驶入一片更为温和的洋流时,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他们进入了日落之洋。
敖站在船首,迎着西下的夕阳,闭目感知了许久。
他转过身,对蒙毅说道:“我感觉到了。就在那个方向。”
他指向遥远的前方,那里只有一片被晚霞染红的海面。
“那里有什么?”蒙毅问。
“数不清的船,数不清的人。港口里堆满了货物,空气里都是金钱的味道。”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他们的士兵,身上有铁与血的味道,很重。”
蒙毅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
夕阳正在沉入海平面,将前方的世界染成一片壮丽的金色。
他什么也看不见,却似乎已经听到了那片大陆的喧嚣与心跳。
目的地,迦太基。
终于,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