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砂如血,笔尖触及诏书的刹那,却并未落下预想中那终结一切的笔画。
一股绝非源自自身的恐怖力量,竟从笔杆末端逆流而上,瞬间攫住了皇帝李显的整个手腕。
那力道雄浑如山岳,霸道似江河,让他这位九五之尊竟生出蝼蚁撼树般的无力感。
他的手,他的御笔,彻底失控了!
朱砂笔尖在明黄的诏书上诡异地游走,如一条赤色毒蛇,蜿蜒盘旋,最终在那个刺眼的“废”字之上,绽开一朵妖异绝伦的血色莲花。
花瓣层层叠叠,每一笔都仿佛用他的帝王龙气为养料,艳丽得令人心悸。
“妖妇惑众,其心可诛!”
一句森然的怒斥,从李显的喉咙里不受控制地迸发出来。
这声音,这腔调,分明是太傅谢廷章在他耳边日夜进谗时的口吻!
他想闭嘴,却发现连自己的声带都已背叛。
惊恐之间,一道缥缈的女声在他耳畔响起,带着三分讥诮,七分悲悯,如同来自九幽深处的回响:“你连一支笔都掌控不住,还妄谈掌控这万里江山?”
是她!
是那个被他亲手赐死,打入冷宫的先帝宠妃,那个被谢廷章斥为“妖莲”的女人!
李显浑身剧震,瞳孔缩成了针尖。
同一时刻,金銮殿上,太傅谢廷章唇边那抹智珠在握的冷笑,在看到内侍手中那卷诏书上凭空浮现的血莲时,瞬间凝固。
一股刺骨的寒意从他的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还未等他反应过来,殿中由他亲手书写,用以罗列赵咸鱼“十大罪状”的《斥妖论》竹简,竟一卷卷自行飞起!
它们在百官惊骇的目光中,于大殿中央“哗啦啦”地排列组合,最终竟也拼成了一座巨大的莲花法阵!
而构成那莲花花瓣的,不再是冰冷的文字,而是从竹简中倾泻而出的,一件件沾染着尘世气息的信物。
那是一只乞丐讨饭用了三十年的破碗,碗沿的缺口比他的年纪还大;那是一块流民在逃荒路上,从死去的女儿脚上解下的裹脚布,布料早已僵硬,浸透了黑色的血污;甚至还有一片焦黑的纸张残页,上面依稀可见一个“谢”字。
谢廷章的呼吸骤然停止。
他认得那残页,那是他母亲当年因父亲执意纳妾,在一场大火中亲手烧毁的谢氏族谱!
这桩陈年旧事,是他内心最深的隐秘,是他将所有对女人的怨恨投射到赵咸鱼身上的根源!
这些本该被他踩在脚下,视作草芥的“民意”,此刻却化作审判他的莲台,将他所有的阴私与不堪,赤裸裸地曝晒于光天化日之下!
东海之滨,腥咸的海风吹拂着劫后余生的海岸。
赵咸鱼被一张巨大的渔网从浪涛中拖拽上岸,她咳出几口咸水,意识缓缓回笼。
她下意识地摊开手掌,那道被锋利礁石划破的血痕,此刻竟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新生出的肌肤细腻如初,隐隐泛着淡金色的光泽。
她挣扎着站起身,踉跄地望向前方。
海滩上,成千上万的百姓黑压压地跪伏在地,他们的身形,竟也汇成了一朵无边无际的莲花。
她茫然地向前走去。
一步落下,脚下沙地竟荡开一圈金色的涟漪。
涟漪之中,一幕幕幻影闪现——那是大晏历朝历代,为饥民请命,最终死于非命的官员身影。
他们有的被廷杖活活打死,有的被贬斥蛮荒之地,客死他乡。
幻影中最清晰的,是一位身着绯色官袍的中年男子。
他被禁军拖出宫门,即将问斩。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咬破指尖,用自己的鲜血,在雪白的衣襟上,用力画下了一朵莲花。
那张脸,赵咸鱼见过。那是凤玦书房里,挂着的那幅遗像。
是他的父亲,前任御史大夫,因直言上谏,触怒先帝,被判满门抄斩。
就在此时,京城方向,一道挺拔的身影猛然撕开自己的上衣。
凤玦赤裸着胸膛,露出了心口处一块与赵咸鱼掌心如出一辙的金色掌纹。
那掌纹的脉络,赫然也是一朵莲花!
他双目赤红,声音如洪钟贯日,响彻整个朝堂:“陛下!非是公主要留,是这江山社稷的每一粒尘埃,都在呼喊她的名字!”
话音未落,异变再生!
皇城之巅,司天监的至宝“天机阁”中,那副运转了数百年的星图,所有星辰在一瞬间脱离了固有的轨迹,疯狂旋转,最终重新组合!
崭新的星图之上,大晏王朝的疆域轮廓清晰地显现出来,那赫然是一朵盛开的莲花!
而莲花的中心,那光芒最盛的花蕊,正不偏不倚地对准了永安城的方向!
是夜,三更。
谢府密室之内,谢廷章状若疯魔。
他将最后一批还未呈上的,由各地官员联名弹劾赵咸鱼的奏章,尽数扔进了火盆。
他要毁掉这一切!
然而,那熊熊燃烧的火焰,却在他惊恐的注视下,诡异地由赤红转为灿烂的金色。
火焰不再跳动,而是化作了万千条指头大小的金鲤,每一条鲤鱼都衔着一个由火焰构成的“谢”字,它们汇成一道金色的洪流,穿墙破壁,浩浩荡荡地朝着永安城的方向游去!
谢氏百年清誉,在此刻被焚烧殆尽,化为万民口中的笑谈!
“哈哈……哈哈哈哈!”
谢廷章狂笑起来,他抓起桌上一杯早已备好的毒酒,准备了却这荒诞的一生。
可当他举杯欲饮时,清冽的酒液中,倒映出的却不是他自己苍老绝望的脸。
那倒影中,是他母亲临终时的场景。
病榻上的母亲,骨瘦如柴,弥留之际,她死死攥在手心里的,不是任何谢家的传家宝,而是一枚小巧玲珑的莲花玉佩。
谢廷章记得,那是当年先帝妃赏赐给身边一个最不起眼的小丫鬟的物件!
他一生的执念,他所有仇恨的根基,在这一刻,轰然崩塌。
当!当!当!
京城之内,景阳钟与暮鼓同时被敲响,本不该在此时鸣奏的钟鼓之声,响彻云霄,仿佛在为旧时代的落幕而哀悼,又像是在为新纪元的开启而礼赞。
一道全新的圣旨,无人托举,竟自动在金銮殿上空展开。
龙飞凤舞的朱批,带着前所未有的决绝与释然,烙印在所有人的眼底:
“朕不如一渔妇,其愿即国愿。”
诏书的光芒照亮了整个京城,也穿透了千里之遥,洒在了东海之滨。
赵咸鱼站在海边,感受着那股从四面八方涌来的,既陌生又熟悉的力量。
她知道,京城的风暴暂歇,但更大的漩涡已在脚下酝酿。
她必须离开,必须去寻找这一切的答案。
她的目光,却被那张将她拖回人间、此刻正被渔人收拢的旧网吸引。
网绳的缝隙间,似乎有微不可察的金色鳞光,一闪而逝,宛如沉入深海的星辰,无声地呼唤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