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名声的负累
夜色如墨,将小小的院落浸染得只剩模糊轮廓。那扇看似寻常的篱笆门,如今却似囚笼的入口,被三重粗重的铁栓死死扣住,仿佛唯有如此,才能将门外那个光怪陆离、充满觊觎的世界勉强隔绝。
陈安蜷缩在冰冷的灶角,身影在跳跃不定的阴影里显得格外渺小。他手里捧着一块冷硬如石的麦饼,机械地啃噬着,味同嚼蜡。每一下咀嚼,都牵动着紧绷的神经。
院墙之外,梵唱声缥缈而来,似远似近,混杂着某种名贵焚香的浓郁气息,这两种本应清净庄严的东西,此刻却如跗骨之蛆,顽强地穿透石墙的细微缝隙,无孔不入地钻入他的鼻腔,萦绕在心头,驱之不散。
他烦躁地抓起一旁的陶碗,猛灌了一口冰凉的井水。冷水划过喉咙,带来片刻的清醒,但喉结滚动间,一股毫无来由的寒意猛地从尾椎骨窜起,沿着脊背迅速蔓延,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又来了……”他近乎无声地喃喃自语,指尖因用力而泛白,无意识地抠进陶碗边缘一个深刻的豁口。那粗糙的触感,反而带来一丝真实的存在感。
近些时日的遭遇,一幕幕不受控制地在他脑海中翻腾,每一个细节都在加剧着这份令人窒息的压迫。
记忆最清晰的,是几日前清晨。
当他像往常一样,提着木桶去给那几畦勉强维持生计的菜地浇水时,篱笆角落的景象让他如遭雷击——那三株他精心照料、叶片上已凝结出淡淡银霜的萝卜,竟不翼而飞!
原地只留下几个新鲜的泥坑,仿佛被什么利爪或工具精准挖走。泥坑边缘,一个清晰的压痕映入眼帘,那是半枚玉简留下的印记。
他颤抖着凑近,看清简面上以古奥篆文书写的烙印:“玄门采药令”。一股荒谬绝伦的凉意瞬间从脚底冲上头顶,不过是几棵寻常萝卜,何至于动用标注“灵药”的采药令?
这已不是偷窃,更像是一种宣告,宣告他这方寸之地的一切,乃至他本人都已成了他人眼中的“机缘”。
这仅仅是开始。夜半时分,口干舌燥的他摸黑到井台打水。月光下,他愕然发现井口的石阶上,竟凝结着一层七彩斑斓的露珠,诡异非凡。
更让他毛骨悚然的是,那些露珠的表面,倒映出的并非夜空星月,而是一个个扭曲模糊的修士虚影!其中一个虚影,正手持一个流光溢彩的琉璃瓶,瓶口对准井水,似乎在偷摄什么。瓶身之上,“接引”两个梵文大字,正散发着微弱的、却不容错辨的佛光。连这口普普通通、滋养了他多年的水井,也成了外人眼中的“灵泉”?
荒诞还在持续。他每日倾倒烂菜叶和废弃物的那个土坑,不知何时也变得热闹非凡。坑边的焦黑土壤被掘开一道道深沟,仿佛经历过惨烈的争夺。
一次,他在沟底发现半片沾着自家萝卜泥的破陶瓮碎片,而碎片四周,竟散落着卜卦用的卦签、不知来自哪座寺庙的佛珠、甚至还有几片闪烁着幽光的妖鳞!这杂乱无章的痕迹,无声地诉说着曾有多方不同的势力在此地角逐,只为争夺他丢弃的“垃圾”。那些他视若敝履的东西,在他人眼中,竟成了蕴含“道韵”的圣物?
思绪回到现实,陈安猛地攥紧了手中的陶碗,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咯咯作响。那碗口的豁口边缘,不知何时开始隐隐散发出灼烫感,仿佛某种混沌的纹路正在苏醒,烫烙着他的掌心。
窒息感无处不在。篱笆外柳枝随风拂过老旧窗棂发出的“沙沙”声响,在他高度紧张的耳中,早已扭曲变形,化作了成千上万修士压低的窃窃私语,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黑暗中窥视,无数张嘴巴在议论着他这个“身负大机缘”之人。
就连菜地里那些寻常白菜的叶脉,在他眼中也似乎有金色的纹路在流转,如同一只只冰冷的监视之眼。甚至,当凄清的月光透过窗纸,在地上投下斑驳光影时,那些扭曲的影子在他看去,都像是无数跪拜的人影,向他祈求着、索要着他根本不曾拥有的东西!
草木皆兵。他再也无法忍受院角那丛生机勃勃的野草,总觉得它们也在窥探自己。他发疯似的冲过去,徒手将它们一根根连根拔起。
然而,就在草根断裂处,渗出的并非清亮的汁液,而是粘稠如琥珀般的浆汁!更恐怖的是,那浆汁滴落在地,竟迅速凝聚,化作一行触目惊心的血字——“求赐机缘”!
惊骇与愤怒交织,他抄起墙角的石斧,狠狠劈向那滩浆汁。汁液四溅,几点沾上了他的裤脚。起初只是湿凉,但很快,那几点污渍竟开始泛起点点金斑,如同烧红的烙铁,传来一阵阵灼肤的刺痛,仿佛要在他身上留下永久的印记。
黄昏时分,压抑到极点的陈安终于鼓起勇气,扒着门缝,向外窥视。所见的景象,让他终身难忘。
山道旁,一个身着玄色道袍、看似仙风道骨的道人,竟五体投地,伏在他昨日泼出的刷锅水留下的水渍旁,伸出舌头,小心翼翼地舔舐着混杂泥污的水迹。
喉间发出满足而陶醉的喟叹,仿佛饮下了琼浆玉液。不远处,一名绿袍修士则将他丢弃的烂菜叶郑重其事地供奉在一张白玉案几上,盘膝而坐,指尖燃起三昧真火,对着那堆腐叶煅烧,口中念念有词,似在“参悟”其中根本不存在的“无上道韵”。
而在更远的山林边缘,一群化形不全的妖众,正为争夺他前几天丢弃的几片破陶片而大打出手,利爪撕扯间,带起蓬蓬血光,嘶吼声不绝于耳!
“疯子……全是疯子!”陈安踉跄着后退,脊背重重撞在身后的陶瓮上。
陶瓮倾倒,里面残存的洗锅水泼洒出来,漫过他的脚背,一片冰凉。他下意识地低头,只见水洼中自己的倒影支离破碎,每一片碎片里,都映照出无数双狂热到极致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充满了贪婪、渴望与疯狂。
夜色彻底沉了下来,浓重得化不开,透过破旧的窗棂压入屋内。陈安抱紧双膝,将自己缩成一团,埋在单薄的草铺里,试图汲取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和安全感。
墙角边,几只老鼠窸窸窣窣地活动着,将他白天不慎掉落的几粒麦饼碎屑迅速拖进了幽深的墙洞。
他怔怔地望着那黑黢黢的墙洞,目光空洞。许久,一丝扭曲的、比哭还难看的惨笑缓缓爬上了他的嘴角,带着无尽的疲惫与绝望。
“明日……连耗子屎都要被供起来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