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陈安的苦恼
最后一抹橘红色的霞光,如同温吞的墨汁滴入清水,缓慢而坚定地漫过那道由竹条和枯枝简单编就的篱笆墙,将小院的泥土地面染上一层暖意。
陈安提着半旧的陶壶,步履略显沉重地走向那一小片精心侍弄的菜畦。畦中的菜苗才抽出几片新绿,在晚风中微微颤动。他习惯性地弯下腰,壶嘴倾斜,一道清亮的水线均匀地洒向菜根,激起细微的泥土气息。
就在他全神贯注于这日复一日的劳作时,眼角的余光似乎捕捉到了院外山林间一丝不寻常的动静——不是风过林梢的自然摇曳,也非走兽穿行的窸窣声响。
他下意识地偏过头,视线穿过篱笆的缝隙投向那片苍翠。
只见一道青衫身影,衣袂飘飘,宛如仙人御风,足尖在远处高耸的树梢上轻轻一点,便已掠过数丈之遥,那身影潇洒出尘,不似凡俗。
几乎同时,另一侧一块巨大的青黑色岩石后,一角玄色道袍倏然隐没,快得让人怀疑只是光影交错产生的错觉。更有一抹绚烂彩裳,似女子身影,裙裾翩跹间,隐约可见华丽的修罗带缠绕着古树枝干,如同诡艳的藤蔓,只一闪,便再无踪迹。
这一切发生得瞬逝如烟。陈安心中猛地一悸,豁然抬头,目光急切地扫过方才人影绰绰之处。然而,山道空寂,林木幽深,哪里还有半分人影?唯有山风卷起几片枯黄的落叶,在地上打着旋儿,发出沙沙的轻响,仿佛在嘲弄他的疑神疑鬼。
“莫不是连日劳累,眼花了?”他蹙紧眉头,低声嘟囔了一句,试图用常理说服自己。但指尖却无意识地死死抠紧了陶壶粗糙的柄部,冰凉的陶器触感无法驱散心头蓦然升起的那股寒意。那画面太过清晰,绝非寻常眼花所能解释。
这看似偶然的一瞥,却如同打开了某个隐秘的开关。此后的数日,这小院周遭的宁静被一种难以言喻的诡异氛围彻底打破。
夜半低语:时值子夜,万籁俱寂,陈安因口渴难耐,起身到院中井台打水。井水冰凉的触感刚缓解了喉间的燥意,一阵极其模糊、似有似无的诵经声便顺着夜风,从屋后陡峭的山崖方向飘了过来。那声音低沉、含混,听不清具体字句,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不似人间言语。
陈安汗毛倒竖,猛地提起放在脚边的油灯,昏黄的光线颤抖着向崖后照去——然而,除了被惊动的草虫发出几声零星的鸣叫,以及月光下深不见底的草丛在风中摇曳,哪里有什么诵经人?唯有那声音的余韵,似乎还在耳畔萦绕,久久不散。
晨炊窥影:天色微明,陈安蹲在灶前,正准备引火做早饭。干草被点燃的噼啪声里,他无意间透过篱笆墙交织的缝隙向外一瞥,心脏几乎骤停——缝隙之外,似乎有一双闪烁着淡金色光芒的眼瞳正静静地凝视着他!那目光并非凶戾,却带着一种非人的、冰冷的审视意味。
陈安惊得一把推开虚掩的木门冲了出去,清晨寒冷的空气扑面而来,门外空无一人,只有篱笆上缠绕的牵牛花叶积满了露珠,压得草叶微微弯曲,晶莹的水珠映着熹微的晨光,方才那金瞳的异象已渺无踪迹。
香火残迹:黄昏时分,陈安在院角清理杂草,锄头触到一块硬物。他拨开浮土,赫然发现泥地上竟被人插着三炷已经彻底燃尽的线香!香灰保持得异常完整,并未被风吹散,更令人头皮发麻的是,那灰烬并非自然散落,而是诡异地凝聚成了两个清晰的篆文字体——“朝圣”。
陈安又惊又怒,下意识地抬脚踹去,香灰瞬间溃散,化作一小撮无意义的灰白色粉末,融入泥土之中,仿佛从未存在过。然而,那冰冷的触感和“朝圣”二字带来的巨大冲击,却让陈安粗布衣衫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这到底是闹的哪门子邪?闹鬼不成?!”他对着空寂的山林低吼,声音里充满了无力与恐惧。
接连不断的怪事,将陈安变成了惊弓之鸟。他再也无法安心地生活在这座原本视为世外桃源的小院里。
门栓三重:安全感丧失殆尽。他先是找来厚重的木板,将原本单薄的木门加固,又钉上几条粗糙的铁条,仿佛要抵御千军万马。接着,院子的篱笆墙被他用新砍来的、带着尖刺的荆棘藤蔓层层缠绕,密不透风,如同一道防御工事。
每到入夜,他必用院内最沉的那张石凳死死抵住门后,连存放粮食的旧木柜上,也要压上一个沉甸甸的陶瓮,才敢勉强合眼。
惊弓之鸟:极度的紧张让他的感官变得异常敏感,却也扭曲了正常的感知。夜间,风吹过柳树枝条发出的呜咽声,在他听来如同无数鬼魅在墙外窃窃私语;
皎洁的月光透过窗纸投在墙壁上的摇曳光影,在他眼中幻化成了张牙舞爪、欲要攫人而噬的鬼手;甚至清晨起来,看到萝卜缨子上凝结的霜花呈现出奇特的纹路,那冰晶的流转都让他觉得像是一只只暗中窥视的眼睛,无处不在,令他脊背发凉。
他蜷缩在冰冷的石阶上,手里攥着一块白天剩下的、已经变得冷硬如石的麦饼,机械地啃咬着。味同嚼蜡,难以下咽。目光失神地盯着掌心散落的饼屑,喉间弥漫开一股难以言喻的苦涩,这苦涩不仅来自食物,更源于内心深处的绝望。
“这地方……真的待不得了。”他喃喃自语,声音沙哑而疲惫。曾经寻求的安宁已荡然无存,只剩下无休止的猜疑和恐惧。
而他浑然不知的是,就在他自以为坚固的篱笆墙外,那株不知生长了多少年月、近日却莫名显出枯败之象的老槐树根部,一道深深的断裂伤口处,正缓缓渗出一种粘稠、晶莹的琥珀色浆汁。那浆汁汇聚成珠,悄然滑落,渗入泥土,仿佛承载着某种来自洪荒时代的、无声而庞大的渴慕,静默地注视着这院内凡人的一切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