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夜半龙吟
那声音并非持续不断,而是间歇性的。
在最初的惊恐过去后,裴民僵在炕上,一动不动,全身的感官都像被拉紧的弦,聚焦于房间角落那个黑暗中的轮廓。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声音大得他几乎害怕会盖过那诡异的鸣响。
“嗡……唔……”
声音再次传来,比之前似乎延长了一两秒。它不像任何已知动物或物体发出的声音。不是金属摩擦,不是风吹孔洞,更像是一种……低频率的共振,直接从青铜内部发出,带动周围的空气一起微微震颤。它有一种空洞的回响,仿佛来自极其遥远的地方,又或者,来自极其深邃的时间深处。
裴民感到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爬上天灵盖。他下意识地裹紧了被子,但那股冷意并非完全来自体温,更像是一种心理上的森寒。
“妈?小妹?你们听见没?”他压低声音,颤抖着问隔壁炕上的母亲和妹妹。
回应他的是母亲压抑着的、带着哭腔的回应:“民啊……听见了……是不是……是不是那东西……”母亲的声音充满了恐惧和迷信的战栗,“俺早就说,地里的东西不能乱动,冲撞了……冲撞了地下的老爷了……”
妹妹则直接把头埋进了被子里,发出呜呜的哭声,吓得不敢出声。
母亲的话像一把锤子,敲碎了裴民心中最后一丝“可能是听错了”的侥幸。不是幻觉!一家三口都听到了!真的是那尊铜龙!
一股巨大的后悔攫住了他。为什么要手贱把它挖出来?为什么要把它擦干净带回家?还不如让它永远埋在地底下!
“嗡……唔——”
又一声。这一次,音调似乎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上扬,不再是纯粹的沉闷,仿佛那沉睡之物调整了一下“呼吸”的节奏。
裴民再也忍不住了。他骨子里那股北方农村青年的倔强和一点点莽撞被恐惧和烦躁激发了出来。他猛地掀开被子,跳下炕,也顾不上穿鞋,赤脚踩在冰冷的地面上,几步冲到柜子前。
黑暗中,他凭借记忆摸索到那个冰冷的物体。入手那一刻,寒意更甚,几乎冻僵他的手指。他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这青铜似乎在……微微发热?不,不是热,是一种冰冷的“活性”,一种能量的流动感。
“别响了!”他压低声音,对着铜龙低吼,像是警告一个活物,“不许响!听见没!”
回答他的,是掌心下又一次清晰的、持续了约三秒的震动和随之而来的低沉嗡鸣。那声音仿佛穿透了他的皮肉,直接在他的骨骼中回荡。
裴民又惊又怒,手像被烫到一样缩回。他在黑暗中胡乱摸索,抓到白天用来包裹它的那件旧褂子,又扯过炕上的一条薄褥子,手忙脚乱地把铜坐龙一层层裹起来,包成一个厚厚的布团,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包住!包住你就响不了了!”
他把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铜龙塞进柜子最底层,还不放心,又找来几件旧衣服塞进去,死死压住柜门。
做完这一切,他才喘着粗气退回炕上,心脏依旧狂跳不止。他竖起耳朵,紧张地倾听着。
屋里陷入了短暂的死寂。只有母亲压抑的啜泣和妹妹在被子里的呜咽声。
有效了?裴民心里刚升起一丝希望。
然而,不到五分钟。
“嗡……”
声音再度响起!虽然因为包裹和柜门的阻隔,变得沉闷了一些,但那股穿透力丝毫未减!它不再是单纯的声响,更像是一种直接作用于精神的低频波,固执地、一遍又一遍地宣告着自己的存在。
它无视物理的隔绝,穿透棉花、木板,直接钻进人的耳朵,敲击着鼓膜,搅动着神经。
裴民彻底绝望了。他瘫坐在炕上,双手捂住耳朵。但毫无用处。那声音不是从外部传来的,它仿佛是在他脑海深处直接响起的。
这一夜,对裴家来说,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
那低沉的龙吟(裴民已经开始下意识地用这个词来形容它)每隔十几分钟,有时是几分钟,就会响一次。每次持续几秒到十几秒不等。音调和音量会有极其细微的变化,仿佛一个初学发声的生物在笨拙地练习。
恐惧像冰冷的潮水,一波接一波地冲刷着这个小小的农舍。没有人能睡着。煤油灯早已熄灭,黑暗和寒冷中,只有那诡异的声响是唯一的“活物”。
裴民最初的兴奋和得意早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恐惧、后悔和一种被未知力量盯上的毛骨悚然。他开始相信母亲的话了,这东西,恐怕真的不祥。它是什么?为什么会在自家地底下?它为什么要叫?它想干什么?
无数个问题在他脑海里翻滚,却没有答案。只有那一声声悠远、沉闷、仿佛来自洪荒古代的龙吟,永无止境般地回荡在寒冷的夜空中,直到窗纸微微泛白,鸡鸣声响起,那声音才像退潮一般,逐渐减弱,最终彻底消失。
当第一缕晨光透过窗纸照进屋里时,裴民和家人才像经历了一场酷刑般,精疲力尽地缓过一口气。屋里死一般寂静,仿佛昨夜的一切只是一场集体噩梦。
但每个人脸上惊恐未褪的表情和浓重的黑眼圈,都昭示着那无比真实的恐怖。
裴民颤抖着打开柜门,扯开包裹。铜坐龙安静地待在原地,冰冷、沉默,覆盖着绿锈,和昨天刚挖出来时一模一样,仿佛昨夜那持续不断的诡异鸣响与它毫无关系。
但裴民知道,一切都不同了。
他再看向铜龙那双空洞的眼睛时,感觉那里面似乎多了一点什么东西——一点冰冷的、审视的、活生生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