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林城。
几架军用直升机降落在草坪上。
舱门打开,身着统一黑色风衣的特管局成员鱼贯而下。
风衣胸口处的徽记——紧握利剑的拳头,在阴沉的天光下显得格外肃穆。
一旁,桑林城官员早已在此等候。
然而,为首的却并非桑林城最高司令官,而是第七区最高行政长官——杜荣强。
辖区内爆发大规模血月之潮,导致近三万民众被困、生死未卜,如此重大的灾难,他这位第七区的最高负责人,必须第一时间亲临现场,坐镇指挥。
他原本面色沉郁,眉头紧锁。
然而,当他的视线捕捉到谢游时,那紧绷的脸庞竟微微松弛了几分。
他大步迎上前,一把握住谢游的手,声音因激动而略显沙哑:
“谢局长!你可算是来了!你来了,我这心里啊,就像是吃了颗定心丸,瞬间感觉轻松了不少啊!”
他这话并非客套,而是发自肺腑。
谢游虽然任职时间不长,但那一身战绩实在耀眼。
不提他身后那两位天灾级末日使徒,单是两次打破帝国记录,在此时此刻,就足以支撑所有人的信心。
然而,谢游此刻的视线,却并未停留在杜荣强身上,而是不由自主地被周围景象所吸引。
哭声、悲泣声、绝望的呼喊声……
周围黑压压地围满了人群,他们是劫后余生的幸存者,也是失去至亲的可怜人。
他们的脸上写满了崩溃与无助,泪水混合着灰尘,在脸上划出泥泞的沟壑。
一个看起来只有五六岁的小女孩,仰着满是泪痕的小脸,对着那片被诡异血光笼罩的区域,一遍遍地哭喊着:
“妈妈……爸爸……你们在哪里……”
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瘫坐在泥地里,双手死死抓着自己的头发,双目空洞无神,嘴里反复喃喃着妻子的名字。
他的外套口袋里,还露出一角崭新的围巾,那是他出门前,妻子笑着为他系上的。
一对年迈的夫妇相互搀扶着,老妇人手中紧紧攥着一张小小的照片,那是他们儿子的影像。
他们望着血光的方向,浑浊的眼泪无声滑落,仿佛在质问,为何在他们熬过了末日的混乱后,又要夺走他们唯一的希望。
更多的人,只是茫然地站着或坐着,眼神空洞,仿佛无法接受这突如其来的巨变。
他们或许只是像往常一样出门工作、买菜,回来时,却发现自己赖以生存的家、自己视若生命的亲人,已被那片不祥的血色彻底吞噬。
他们,都是从末日降临那一刻起,在尸山血海中艰难爬出的幸存者。
他们躲过了血月的侵蚀,逃过了血傀大军的追杀,在人性沦丧的野兽丛林中保住了性命。
好不容易熬到了安全区建立、秩序初步稳定的今天。
却没想到,一场毫无征兆的【血月之潮】,如同玩笑,再次轻易地夺走了他们拼尽一切才守护住的、仅存的一切。
他们哀嚎,向并不存在的神明祈祷奇迹;
他们哭泣,泪水是为逝去的亲人,也是为自己再次坠入深渊的命运。
不信神的人,此刻开始跪地祈求神明的怜悯;
信仰神的人,此刻则开始崩溃地质疑起自己的信仰。
他们幻想着眼前这一切只是一场噩梦。
谢游的目光缓缓扫过,他脸上的神情愈发沉重。
一种悲悯如同潮水,漫上他的心头。
他不喜欢这样的氛围。
没有人会喜欢这样的氛围。
这种数万人聚集在一起的、无声或有声的绝望哭泣,仿佛凝聚成了实质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胸口。
足以让任何尚有良知的人感到窒息般的痛苦。
感到如山岳倾覆般的巨大压力。
但……这就是末日。
这就是【血月之潮】最直接、最残忍的体现。
这就是他,谢游,身为特管局局长,必须直面、必须去解决的现实!
他喉咙有些发紧,想要说些什么来安抚,却不知如何组织,才能在这无边的悲恸面前显得不那么轻飘。
他面前的杜荣强,并没有因为谢游的无视而感到不满。
他经历过太多次类似的场面,太明白谢游此刻内心的冲击与沉重。
他暗自叹了口气,刚想开口说些什么——
就在这时,那些围拢的民众们也发现了特管局人员的到来!
一瞬间,如同在死水中投入巨石,哀求声、哭喊声如同找到了宣泄口,猛地爆发出来,汇聚成浪潮,向谢游涌来:
“特管局!是特管局来了!那是谢局长!新闻里那个契约了天灾级使徒的谢局长!我们的家人有救了!有救了啊!”
“谢局长!求求您!救救我妻子吧!她只是身体不舒服去医院看看,怎么就会……怎么会遇到这种事啊!”
“谢局长!您是破解了两次血月之潮的大英雄!您一定能做到的!一定能救出我的孩子的!求您了!我给您磕头了!”
“谢局长!您是牧羊人,是特管局的青天大老爷!您可一定要救出我那年幼的儿子啊!他才八岁,万一……万一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可怎么活啊!”
……
一声声泣血的哭喊,一声声濒临崩溃的哀求,如同密集的鼓点。
狠狠撞击着谢游的耳膜,也撞击着他的心防。
然而,与那深切的悲悯同时升起的,是一股无法言喻的……烦躁。
他其实非常能理解这些人的伤心与悲痛。
他们就像即将溺毙的人,拼命想要抓住任何一点可能带来希望的浮木。
而此刻,他谢游,就是那根最显眼、最被寄予厚望的浮木。
但……
谢游不喜欢被人这样架在火上烤的感觉。
不喜欢这种将全部希望、乃至道德的重压,都寄托于他一人之身的感觉。
这让他感觉自己仿佛被无形的绳索捆绑,被推上了一个只能成功、不能失败,否则便是千古罪人的祭坛!
一股强烈的烦躁和想要转身就走的冲动,几乎要冲垮他的理智。
就在这时——
“都给老子安静!!!”
一声如同炸雷般的怒吼,在谢游面前轰然响起!
是杜荣强。
只见这位第七区司令猛地夺过旁边的电子喇叭,用尽平生最大的力气嘶吼出来。
脸色因极致的愤怒和激动而涨得通红,脖子上青筋暴起。
他绿豆般大小的眼睛此刻瞪得溜圆,一身行伍多年磨炼出的煞气毫无保留地释放出来,活脱脱一尊发怒的活太岁!
这一声怒吼,蕴含着军人特有的铁血与威严,瞬间压过了场中所有的哭喊与嘈杂。
一时之间,场中竟陷入了一片诡异的安静,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雷霆之怒震慑住了。
杜荣强似乎觉得还不解气,继续对着喇叭,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出来:
“你们一个个的!有力气在这里哭爹喊娘地求谢局长,他奶奶的!你们自己怎么不给老子钻进那血月之潮里去?!”
“你们自己怎么不去救你们的亲人,你们的家人?!”
“啊?!”
他目光如电,扫视着鸦雀无声的人群,声音愈发高昂:
“老子告诉你们!谢局长虽然是牧羊人,是了不起!可说到底,除了那契约能力,他也就是个普通人!血肉之躯!跟你们一样,会受伤,会流血,会死!”
“现在!他!还有他身边这几位契约使徒!她们要为了你们桑林城!要为了我们第七区的民众,钻进那鬼知道里面有什么的鬼地方去拼命!”
“你们谁又能、谁又有资格,在这儿多要求谢局长一句?!”
“奶奶的!谢局长他又何尝不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去给你们卖命!?啊?!”
说着,杜荣强猛地抽出腰间的配枪,“咔嚓”一声利落上膛。
黑洞洞的枪口并非指向人群,而是指向天空,但他那决绝的姿态,却带着无与伦比的威慑力:
“都给老子听好了!谁再敢给我多要求谢局长一句,多给他施加一点压力,老子现在就用这玩意儿,送他上天堂!让他亲自去跟神明说理去!”
他顿了顿,声音稍微放缓,却带着更沉重的力量,一字一句地宣告:
“而且,我告诉你们!谢局长……他是牧羊人,他是特管局局长,但同时!”
“他也是谢游!”
“进入血月之潮后,无论成败,无论结果如何……他,都是……”
“……英雄。”
“不仅仅是帝国的英雄!更是这操蛋的末日之下,为了我们人类,敢于向灾厄亮剑的……英雄!”
杜荣强这番话,气势磅礴,几乎是用生命在嘶吼。
他此刻怒目圆睁,如同护犊的雄狮,虎视眈眈地扫视着在场数万群众。
一时之间,全场静默,只有小声的抽泣声依旧无法止歇。
但再也没有人敢发出那种,将全部压力倾泻而出的哀求。
随后,杜荣强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胸中的郁垒全部吐出,这才缓缓转过身,看向身旁的谢游。
他脸上的怒容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带着歉意的平静:
“谢局长……你应该是第一次经历这种场面。哎,说实话,这种感觉,真的很不好受,憋屈,又无力。”
他拍了拍谢游的肩膀,声音低沉下来:
“但是吧……你也别太往心里去。他们……毕竟是刚刚失去了太多太多,心里的痛苦无处发泄,这才会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在你身上。”
”说到底,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毕竟这溺水之人啊,总得抓着点什么,哪怕是根稻草,这心里才能有个盼头,才能撑下去……”
“否则,要是连这点盼头都没了,那不就只剩下……彻底的绝望了吗?”
谢游静静地听着。
目光从杜荣强诚恳的脸上,再次移向周围那些虽然安静下来,但眼中依旧闪烁着卑微希冀光芒的民众。
他看了许久。
随后,他冲着杜荣强,露出了一个有些复杂,却又带着释然的浅浅笑容,轻声开口:
“杜司令,你放心,我明白的。”
“我理解他们的心情,也明白你的用意。”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坚定起来,继续说道:
“不过,在进去之前,我想说一句话,能不能……让我借用一下你的喇叭?”
闻言,杜荣强微微一顿,随后毫不犹豫地将手中那个喇叭,递到了谢游手中。
谢游接过喇叭。
他将其放在嘴边,试了试音,然后,慢慢地、郑重地环视了一圈所有注视着他的人——
那些悲伤的、绝望的、期盼的面孔。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透过喇叭,清晰地传遍了这片被悲伤笼罩的区域。
不高昂,不激愤,却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平静力量:
“各位桑林城的同胞们……”
“我吧,其实真的算不上什么英雄。我也没有那么伟大,更没有三头六臂。说到底,我和你们一样,只是一个……普通人而已。”
“我信奉的原则,其实很简单,就只有六个字——在其位,承其重。我坐在特管局局长这个位置上,遇到了这样的事情,那么,这就是我的责任,是我的重量。仅此而已。”
他的目光扫过身后的金冕曦、灵夭等人,声音里多了一丝真诚的敬意:
“如果,非要说英雄的话……”
“其实我觉得,我身边这几位,愿意与我一同踏入险境的契约使徒,她们,才是真正的英雄。”
“她们拥有强大的力量,她们本可以置身事外,可以选择自由,甚至可以……像某些存在一样,凭借力量去索取、去支配。”
“但她们没有。她们只是因为与我之间的那份契约,才会义无反顾地站在这里,陪我一起,进入那片血月之潮,去面对生死,去挑战灾厄……”
他的声音很轻,却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
“没人会想死,我也不例外,她们……也不例外。”
“所以……如果要说英雄,她们,这些愿意为了素不相识的人去冒险的使徒,才是真正值得我们铭记的……英雄。”
他再次将目光投向众人,眼神清澈而坚定:
“而我……只是一个走在她们前面的普通人。一个和你们一样,渴望血月结束,黎明降临的……普通人。”
最后,他握紧了喇叭,用不大,却仿佛带着某种誓言般力量的声音,清晰地宣告:
“我只希望我能做到一件事。那就是——”
“恐惧,到此为止!”
“灾难,由此终结!”
“我们,为黎明而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