蓟县西郊,沁心院。
此处幽静,一汪碧湖如镜,倒映着远处蓟县的城郭与天际的流云。别院白墙青瓦,掩映在垂柳之间,唯有门前一名按剑而立的少年,打破了这份过于沉寂的宁静。
少年身姿挺拔,穿着幽州军校学员的制式劲装,眉宇间已脱去稚气,带着一丝被严格训练磨砺出的坚毅,却也藏着一缕与年龄不符的沉重。他,正是弘农王,如今的幽州军校学生——刘辩。
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湖畔的宁静。刘辩抬眼望去,只见一队精锐骑士护卫着一辆看似普通却异常坚固的马车缓缓行来。为首者,正是他如今最为敬重和依赖的世叔,刘锦。其身后,紧随着王越、史阿、韩龙这三名气息沉凝的锦衣卫核心人物,再往后,是百名眼神锐利、纪律严明的锦衣卫。
车队在院门前停下。
刘辩上前一步,抱拳行礼,语气带着恭敬与一丝不解:“世叔,您今日为何特意让学生来此别院?可是有新的课业或任务?”
刘锦翻身下马,走到刘辩面前,目光复杂地在他脸上停留片刻,有审视,有欣慰,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凝重。他没有直接回答,只是侧过身,看向那辆静默的马车,声音低沉而清晰:“辩儿,今日我来,是为你带来了一个人。”
话音刚落,马车的帘幕被一只保养得宜、却略显苍白的手轻轻掀开。
在刘辩困惑的目光中,一位身着素色深衣,发髻简约却难掩雍容气度的妇人,在王越的搀扶下,缓缓踏出马车。她抬起头,目光瞬间便牢牢锁住了站在门前的少年。
那目光中,是滔海的思念,是无尽的愧疚,是失而复得的狂喜,是十五年岁月也无法磨灭的骨血亲情。
刘辩只觉得浑身一震,大脑一片空白。那张脸……那张曾在童年记忆中无比清晰,却又在无数个夜晚变得模糊而遥远的脸庞……此刻无比真实地出现在眼前。
妇人的嘴唇微微颤抖,未语泪先流,她挣脱了王越的搀扶,向前踉跄一步,声音哽咽得几乎不成调:
“辩……辩儿……我的皇儿……”
“母……母后?!”
刘辩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瞳孔骤然收缩。这两个字,他以为此生再也不会唤出口。巨大的震惊与汹涌的情感瞬间冲垮了他努力维持的平静,军校生涯磨炼出的坚强外壳在这一刻寸寸碎裂,露出里面那个曾经失去一切、惶恐无助的少年。
何皇后再也抑制不住,疾步上前,不顾一切地将比自己还高出些许的儿子紧紧拥入怀中,仿佛要将他重新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压抑了太久的哭泣声终于爆发出来,那是一个母亲痛失爱子后又奇迹般寻回的悲喜交加。
刘辩的身体从僵硬到微微颤抖,最终,他也伸出双臂,紧紧回抱住母亲,将头埋在她的肩头,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所有的委屈、恐惧、迷茫,似乎都在这个迟来的拥抱中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刘锦静静地站在一旁,王越、史阿、韩龙及百名锦衣卫则无声地散开,背对院落,构筑起一道无形的警戒线,将这片空间与外界彻底隔绝。
湖风拂过柳梢,带来细微的沙沙声,仿佛也在为这对历经磨难、跨越了生死与乱世才得以重逢的母子轻声叹息。
良久,何皇后才稍稍平复情绪,她用颤抖的手轻轻抚摸着刘辩的脸颊,泪眼朦胧地仔细端详:“长大了……我的辩儿真的长大了……母后还以为……此生再也见不到你了……”
“母后,您……您怎么会在这里?这些年,您去了哪里?”刘辩的声音依旧带着哽咽,有太多太多的疑问充斥在他的脑海。
何皇后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转过头,目光越过刘辩的肩膀,看向一直沉默不语的刘锦,眼中充满了难以言尽的感激与复杂。
刘锦这才缓步上前,看着情绪逐渐平复的母子二人,沉声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进去再谈吧。
刘锦微微颔首,对王越递过一个眼神。王越会意,无声地抱拳,随即如同融入阴影般守在院门之外,史阿与韩龙则默契地散开,率领锦衣卫将沁心院围得水泄不通,飞鸟难入。
院内厅堂,陈设清雅,却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凝重。
三人落座,刘锦居于主位,目光平静地看向何皇后,直接切入主题:“娘娘,往事已矣,来日方长。既然母子重逢,不知娘娘与殿下,对今后有何打算?”
何皇后闻言,脸上掠过一丝苦涩与疲惫。她轻轻握住身边刘辩的手,那双曾经执掌凤印、母仪天下的手,如今却微微颤抖。经历了洛阳惊变、董卓追杀、以及带着赤乌卫颠沛流离的岁月,她眼底曾经炽烈的权力火焰已然熄灭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劫后余生的清醒与对亲情的无比珍视。
她抬眼看向刘锦,眼神复杂,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冠军侯……不,世荣。”她改了称呼,语气中带着一丝示弱与恳切,“经历了这许多,我……哀家早已明白,那条通往未央宫的道路,布满荆棘,浸透鲜血,非我等孤儿寡母所能企及。皇图霸业,不过是镜花水月,只会将辩儿再次推向深渊。”
她顿了顿,目光怜爱地看向身旁依旧有些无措的儿子,坚定道:“如今,我只想与辩儿平安度日,看着他长大成人,再不过问那些是非纷争。这……便是我们母子最大的心愿。”
刘锦静静听着,脸上看不出喜怒,目光随即转向沉默的少年:“殿下,你呢?你的想法是什么?”
刘辩身体微微一颤。从震惊与重逢的激动中稍稍平复后,巨大的迷茫便笼罩了他。母后的出现,将他强行拉回了那个他拼命想要逃离的身份和与之相关的血腥记忆。他习惯了在幽州军校听从号令、学习技艺的生活,那里虽然艰苦,却简单明了。如今骤然面对关乎未来道路的抉择,他只觉得脑中一片混乱。
他下意识地看向刘锦,这个将他从董卓魔爪下救出,给予他安身立命之所的世叔,已是他此刻唯一能依赖的指引。他低下头,声音带着属于这个年纪的彷徨:“世叔……辩儿……不知。母后所言,亦是辩儿所想。但……但辩儿更知,若无世叔,我母子早已死于非命。辩儿……全凭世叔做主。”
他将决定权,完全交还到了刘锦手中。
刘锦端坐于椅上,目光平静地落在眼前这对相依的母子身上。何皇后脸上是卸下重担后的疲惫与对未来的些许茫然,而刘辩眼中则充满了对他的依赖与彷徨。
这本该是一幅令人欣慰的团圆图景,但刘锦的内心却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深潭,波澜暗涌,思绪万千。是奉天子以讨不臣。 凭借刘辩这面“正统”的大旗,他完全可以效仿伊尹、霍光,将刘辩重新推上帝位。届时,他刘锦便是再造汉室的擎天之柱,权倾朝野,名垂青史。荀彧的理想可以满足,麾下那些心向汉室的臣子会更加归心,讨伐曹操、袁绍也将拥有无与伦比的大义名分。这条路,看似坦荡,直通云霄。
但……然后呢?
刘锦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此刻温情的表象,看到了更远的未来。刘辩如今十五岁,懵懂依赖,可五年后,十年后呢?当他习惯了权力的滋味,身边是否会聚集起新的外戚、宦官,怂恿他收回权柄?到那时,刘锦该如何自处?他呕心沥血在幽州建立的这套超越时代的体系——军校、科技、新政——刘辩是否能有足够的魄力与见识去推行这些可能触动世家根本的改革?若他反对,自己所有的努力岂不付诸东流?那他心中的理想还能实现?
厅内烛火摇曳,将三人的影子拉长,投在寂静的墙壁上。刘锦的目光再次掠过何皇后那带着祈求与疲惫的脸庞,最终定格在刘辩那犹带稚气却已显坚毅轮廓的脸上。
“全凭世叔做主。”
那时候他还会是现在这个说着“全凭世叔做主”的少年吗?
他敢赌吗?
他不敢!
那个他魂牵梦萦的太平盛世,那个他想要建立的锦绣河山,容不得半点不确定。
唯有将命运彻底掌握在自己手中,由自己来描绘蓝图的每一笔,由自己来扫清前进道路上的一切障碍,那个盛世才有可能真正降临!
他缓缓抬起头,看向正忐忑望着他的母子二人,声音平稳而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娘娘,殿下。”
“既然你们信我,愿将未来托付于我,那我刘锦在此承诺。”
他的目光先是落在何皇后身上:“只要我在一日,必护你们母子周全,享一世安宁富贵。幽州,便是你们的家。”
然后,他看向刘辩,语气深沉,如同定下命运的箴言:
“至于天下之事,纷扰繁杂,刀光剑影……便由我刘锦,一肩担之。”
“殿下年纪尚轻,正应专注于学业,强健体魄,明辨事理。这世间风雨,暂且不必理会。”
此言一出,既是对他们母子的安置与保护,也彻底关上了刘辩走向前台、重登帝位的那扇门。
刘辩闻言,再次对着刘锦深深一礼,又担忧地看了母亲一眼,跟二人拜别后在锦衣卫的护送下,默默离开了沁心院,返回那座既能保护他、也某种意义上禁锢他的幽州军校。
待刘辩离去,院内的气氛似乎为之一松,却又更添几分隐秘。
刘锦转向如同影子般侍立在门外的王越,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王指挥使。”
“属下在。”王越立刻躬身。
“今日之事,列为锦衣卫最高机密。院内院外所有知情者,皆需严守口风。我不希望在外界听到任何关于何皇后在此的风声。”他的目光锐利如刀,“若有丝毫泄露,唯你是问。”
王越心头一凛,深知此事关乎重大,甚至可能影响主公平霸业,当即肃然应命:“主公放心!属下以性命担保,绝无半点风声走漏。沁心院内外,皆换为绝对可靠之人,便是只言片语,也休想飞出这高墙!”
刘锦微微颔首,对王越的能力他自是放心。随即,他又招来一名亲随,低声吩咐道:“去挑选十名背景清白、性情沉稳、懂得规矩的女仆,送来沁心院伺候。告诉她们,好生伺候,不得有任何怠慢,亦不得多嘴打听。”
“诺!”
安排完这些,刘锦才重新将目光投向一直静静看着这一切、面色复杂的何皇后。他缓步上前,语气比方才柔和了许多,却依旧带着一种划定界限的清晰:
“阿姐。”他换了一个称呼,自然而亲切,仿佛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从今往后,在外人面前,你便是我刘锦的一位远房表姐,姓何,名婉。因家乡遭了兵灾,特来幽州投奔于我。”
“何婉……”何皇后,不,如今是何婉了,她轻声重复着这个名字,嘴角泛起一丝淡淡的、带着苦涩的笑意。她知道,从这个名字被赋予的那一刻起,她就不再是那个母仪天下的何皇后,而是幽州牧刘锦的“表姐”,一个需要隐姓埋名、在他人庇护下求存的普通妇人。
她抬起眼,看向刘锦,眼中已没了最初的激动与彷徨,只剩下一种认命般的平静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激:“哀……我明白了。以后,便有劳世荣……有劳表弟费心了。”
这一声“表弟”,意味着她接受了这个新的身份,也接受了刘锦为她与辩儿安排的命运。
刘锦看着她,心中最后一丝顾虑也放下了。他点了点头:“阿姐安心在此住下,一应所需,只管吩咐下人。若有要事,可让护卫直接通传于我。”
说完,他不再多留,转身离开了沁心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