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回头,白若月看到那哑婆婆竟还未走。
她依旧坐在最阴暗的角落里,仿佛与那里的阴影融为一体。
哑婆婆没有看“朱掌柜”,而是微微抬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眼神空洞得可怕,仔细看里面盛满了无尽的悲凉、嘲讽和一种……近乎凝固的绝望。
她剧烈地咳嗽起来,瘦削的肩膀剧烈耸动,看着下一刻就能散架。
白若月脚步顿了顿。一种强烈的直觉告诉她,哑婆婆的沉默与存在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谜团。
为何一定要她来?
白若月心中疑虑更甚。
一个不言不语、看似无关紧要的老妪,为何必须列席如此核心的密会?
白若月脚步顿了顿,压下心头翻涌的疑虑,脸上堆起带着几分市侩的殷勤笑容,转身凑近那阴影中的佝偻身影。
“婆婆,”
她模仿着朱掌柜那略显油滑的腔调:“天都黑透了,这路可不好走,要不……我送您老回去?”
她一边说,一边仔细观察着哑婆婆的反应。
哑婆婆像是刚从极深的梦魇中被惊醒,老眼缓慢地转动了一下,落在“朱掌柜”脸上。
过了一会儿,那嘶哑得的声音才响起,带着一种疲惫到极致的漠然:“你……也不用试探我。”
她顿了顿,呼吸沉重,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深处艰难地挤出来:
“她……虽然与我一起生活过许多年,情分不浅……但在这等关乎全镇存亡的大事上,老婆子我……还是分得清的。”
她?
白若月心中猛地一凛!哑婆婆口中的“她”,极大概率就是指那位少女仙人小绵。
镇上的人对仙人的过往讳莫如深,白若月此前能打探到的消息寥寥无几。
哑婆婆话中透露的信息却石破天惊,小绵,竟然与这神秘的哑婆婆共同生活过多年?听起来,哑婆婆对她颇有感情,似乎又被迫站在了镇子的立场上?
「釜底抽薪,或在根源。」与「唯心可渡」的提示在她脑中轰鸣。
难道这看似边缘的哑婆婆,才是解开死结的关键?
她的态度,她的挣扎,或许能影响小绵,甚至影响整个局面?
白若月顺着话头,用更加关切的语气叹道:
“婆婆您说的是……只是,唉,说起来那孩子也是可怜……小小年纪就……”
她故意语焉不详,带着几分唏嘘,试图引哑婆婆打开话匣子。
或许是这夜色太沉,或许是会议勾起了太多压抑已久的回忆,也或许是这镇上确实无人可说、无人敢说这些旧事。
哑婆婆干瘪的嘴唇哆嗦了几下,那双空洞的眼睛里,渐渐弥漫起一种深切的,要将她淹没的痛苦。
她的目光重新投向虚空,仿佛在看一段早已逝去的时光。
嘶哑的声音开始断断续续地流淌出来,带着老人特有的絮叨和一种刻骨铭心的悲伤。
“我刚开始见她的时候……她还那么小……就那么一点点大,像只冻坏了的小猫崽,被她那爹踉踉跄跄地牵过来……”
哑婆婆的声音里第一次有了细微的颤抖,枯枝般的手指无意识地比划着一个高度:
“躲在门后面,眼睛亮晶晶的,又怕生,又好奇……”
“她娘命苦,去得早……她爹……是个老实人,就是身子骨不争气,一场大病下来,眼看着……眼看着就活不成了……”
她的呼吸变得急促,咳嗽又涌上来,强行压下去后才继续道:
“那男人,脸色灰败得跟死人一样,就剩一口气吊着,扑通就给我跪下了,磕头磕得额头都是血……”
“他知道镇上就我这个老婆子……还算有点不一样,他不是求我救他,是求我……求我照看他这没娘的孩子……给她一口饭吃,别让她饿死冻死……”
哑婆婆的声音哽咽了,浑浊的眼里蓄起了水光。
“我能怎么办呢?我不过就是一个等死的老婆子……自身都难保……我……我那时心一软,就……就留下了她……”
她的语调渐渐变得温柔,陷入了那些久远却温暖的回忆里:
“那孩子……乖得很呐……不像别家娃儿闹腾。安安静静的,给我捶腿,帮我拣药……晚上冷了,就缩在我脚边睡,小身子软乎乎的……”
“我教她认字,教她看云识天气……她学得快,总是睁着大眼睛问我,‘婆婆,为什么天会下雨?’‘婆婆,星星上面也有人住吗?’……”
哑婆婆的脸上甚至浮现出一丝极淡的笑意,又很快被一种痛苦的神色所取代。
“可是……可是啊……这种事情上……这天杀的规矩,我……我一个老婆子……如何能阻止?我怎么阻止得了啊……”
她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整个人蜷缩成一团。
“他们来了……族老们来了……所有的人都说……是她的福气……哈哈……福气……”
哑婆婆的声音变成了泣血般的低笑:
“他们带走了她……就在我眼前……我……我只能看着……我看着我的小绵啊……就那么被带走了……”
泪水终于从她那干涸的眼眶中汹涌而出,顺着深刻的皱纹蜿蜒而下。
“从那以后……她就成了仙人……住在高高的祠堂里……再也不是我的小绵了……再也不是了……”
她絮絮叨叨,反反复复地说着那些零碎的往事,语气时而温柔,时而破碎,充满了无法释怀的悲痛与深埋的愧疚。
白若月静静地听着,心中已然明了。
果真如此!
阿绵(小绵)与哑婆婆感情极其深厚,宛如祖孙甚至母女!哑婆婆是看着她长大、教导她、庇护她的人,却眼睁睁看着她被推上祭坛而无能为力。
难怪她在会议上那般沉默绝望,难怪她对“朱掌柜”这等帮凶冷漠以对。
阿绵内心最深处的牵绊与柔软,很可能就在这位哑婆婆身上。
突破口或许就在于此,唤醒这对被迫分离的“祖孙”之间最深的情感联结,以此动摇阿绵赴死之心,甚至可能借助哑婆婆这份深藏的悔恨与痛苦,去冲击镇上那看似坚固的“规矩”。
白若月看着眼前悲痛得难以自抑的老人,心中一个计划的雏形逐渐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