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厅内暖意融融，烛火将王延江脸上激动未褪的红晕映照得更加明显。
白若月看着那男孩眼中清澈却不再懵懂的光芒，又看了看王延江激动中带着一丝茫然的神色，心中微叹。
这孩子灵窍已开，道种苏醒已经非凡俗之人，这跪拜的礼数，实在是不能受了。
她看懂了男孩儿的犹豫，放下茶盏，声音清越，打破了席间有些凝滞的气氛：
“王员外，令郎的‘痴傻’，并非寻常病症，也非心智有缺。”
王延江夹菜的动作顿在半空，筷子上的肉差点掉下来，愕然道：“仙师此言……何意？”
“此乃‘胎中迷’。”
白若月目光平静地看向那男孩，男孩也回望着她：
“他生来便是修道之体，天生灵根深种，魂魄清灵远超常人。
然凡胎肉体，初生之时孱弱不堪，承受不住这份先天带来的强大灵蕴。
为求自保，其灵窍本能地封闭，隔绝内外，形成迷障。
此迷障非是伤害，反是保护，却也隔绝了他与这凡尘俗世的联系，在外人看来，便成了不言不语、浑浑噩噩的‘痴傻’之状。
若是迷障被点破，就算是能踏上成仙的路了。”
花厅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烛火燃烧的轻微噼啪声。
王延江脸上神色变换，混杂着震惊、茫然和难以置信。
他手中的筷子“啪嗒”一声掉在精致的骨碟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不是傻子，白若月的话他听懂了最核心的意思——他的儿子，这个他以为天生残缺，需要他倾尽心力呵护的孩子，是……天生仙道苗子？！
“仙……仙道苗子？”
王延江喃喃重复，声音干涩，眼睛看着儿子那张平静无波的小脸。
孩子那清澈的眼神，那与之前截然不同的沉静气质……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那哪里是病好了，那是明珠终于拭去了尘埃。
白若月看着王延江瞬间失神的模样，心中掠过一丝微不可查的不忍。
这孩子刚刚回家，父子团聚的喜悦尚未散去，自己便要告知他儿子终究会离开……这对一个刚刚经历失子之痛的父亲而言，是否太过残忍？
王延江的反应却完全出乎白若月的预料。
王延江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震惊过后，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狂喜敬畏和某种巨大失落感的复杂情绪在他胸中翻腾。
他张了张嘴，喉结滚动了几下，最终发出一阵响亮的笑：
“哈哈哈哈！好！好！好！”
他连道三声好，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杯盘轻响，站起身，激动地在原地踱了两步，脸上是前所未有的混合着骄傲，释然和巨大惊喜的红光。
“我儿！我儿竟然……竟然是天生的仙人命！哈哈哈哈！苍天待我王家不薄！不薄啊！”
他用力拍着自己的大腿，笑声中隐隐带上了几分哽咽。
白若月微微一怔。
王延江这反应……是喜极而泣？是接受得太快？还是……根本没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她看着王延江那欣喜若狂的样子，决定把话彻底挑明：
“王员外，令郎如今灵窍已开，迷障消散。
这意味着，他已踏上修行之路。
待他了结此间尘缘因果，自会循着大道感应，去追寻他的仙道，潜心修行，再难……常伴父母膝下，承欢天伦了。”
王延江脸上那狂喜的笑容瞬间僵住。
了结尘缘？追寻仙道？再难常伴膝下？
如同一盆冰水当头浇下，将他沸腾的热血瞬间冷却。
他猛地看向儿子，那孩子依旧安静地坐着，清澈的目光中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了然和难过。
巨大的失落感和一种剜心般的疼痛猛地攫住了王延江。
他刚刚失而复得，刚刚欣喜于儿子的“痊愈”，刚刚憧憬着未来含饴弄孙的天伦之乐……这一切，难道转眼间就要化为泡影？
仙缘……竟是要以骨肉分离为代价吗？
白若月看着王延江脸上那变幻不定的神色，她轻声问道：
“员外……你……心中可有不舍？
是否……希望他留在你身边，承欢膝下，做一个富家翁，平安喜乐度过此生？”
这是人之常情，白若月设身处地地想。
岂止是不舍！那是他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心头肉啊。
王延江沉默了。
他脸上的狂喜慢慢沉淀下去，目光变得极其复杂。
他走回座位，却没有坐下，而是站在儿子身边，宽厚的大手轻轻抚摸着男孩柔软的发顶。
男孩抬起头，目光与父亲对视，没有言语，却奇异地传递出一种理解。
良久，王延江长长深深地叹了口气。
叹息声里，有一种历经世事后的豁达与决断。
他抬起头，看向白若月，眼神已是一片清明和坚定，甚至还带着一丝释然的笑意：
“不舍？自然是万般不舍！
哪个做父母的，愿意骨肉分离？”
他的声音低沉：
“我王延江半生奔波，挣下这份家业，所求不过家人安康，子孙绕膝。
宝儿……是我老来得子，恨不得将天上的星星都摘给他……看着他懵懵懂懂的样子，我心疼，却也认命，只想护他一世安稳无忧。”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儿子脸上，充满了慈爱和骄傲：
“可如今，我儿非但不痴傻，更身负仙缘，有望踏上那自在逍遥、长生久视的仙途！
此乃他莫大的造化。
我若为了一己私心，强留他在我这方寸之地，受生老病死、功名利禄之苦，岂非是阻他大道，误他前程？
那才是真正的不慈不仁！我王延江，还算什么父亲？！”
他眼中是浓得化不开的疼爱：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能亲眼见证我儿有此仙缘，知晓他未来前程远大，王某……虽有不舍，却唯有欣慰。
又怎敢，怎忍心，以这俗世的牵绊去耽误他的通天大道？！”
一直沉默的男孩，有了明显的动容。
他小小的身体微微前倾，清澈的眼眸中清晰地映出了王延江的身影，眼神里涌动着复杂的光——有孺慕，有感激，还有悲伤。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轻轻地、低低地唤了一声：
“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