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七,临安城迎来了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
毛卫宁蹲在城隍庙那破败的残垣上,双手不停地呵着气试图暖手,手中铜钱剑的穗子早已被冻成了冰溜子。她嘴里嘟囔着:“蒋渊再不回信,我真就给他寄捆哭丧棒去,看他还敢不敢这么磨蹭!”
白若月身着一身素衣,从梅林缓缓转出来。手中的藏真剑上挑着两枝娇艳的朱砂梅,雪花纷纷落在她的肩头和发间,鬓角沾着星星点点的细雪,发间那朵牡丹在冰天雪地里开的肆意。
白若月轻轻用花枝戳了戳毛卫宁,说道:“下来,你看那瓦片都要塌了,你还在上面显摆啥呢。”
毛卫宁不以为然的蹦跳着说道:“这叫居高临下懂不懂?哎呀!”话未说完,他的道袍就被烂窗框勾住。
“撕拉!”
后面竟被撕出个洞来,她心疼地大喊:“哎呦喂!我最后的一件棉袍啊!”
毛卫宁手持铜钱剑挑开第十八个鬼打墙时,忍不住把朱砂笔狠狠地摔在那一堆黄符里,抱怨道:“陈若虚是属王八的吗?这都多久了,爬也该爬到临安了呀!又要捉阴魂,又要管闹事的,真是头疼死我了。”
临安城的阴司不是一天两天就可以建好的,满城的游魂让人心慌。
白若月正往青砖缝里嵌着铜钱,她头也不抬地说:“昨日西市粮铺闹鼠灾,你还说那是阴兵借道呢,你看看,这就是你说的阴兵。”说着,她用剑尖挑起一只肥硕的灰鼠,又接着道:“要不,你再给蒋渊写封信?”
毛卫宁一听,气不打一处来,踹翻了瘸腿的条凳,大声说道:“写个屁啊!上回说好半月就到,这都第三封加急信了,人影子都没见着。”
一个驿卒突然的撞过来,他身上的蓑衣还在不停地滴着水,大声喊道:“茅山道长!洛阳回信啦!”
收拾完临安城的饕餮卫后,大炎的军队也散了。
白若月、毛卫宁以及胡三娘等人,皆对管理城中事务不太擅长。无奈之下,白若月只好修书两封,加急送往洛阳。
好在蒋渊回信回得倒快,信中让白若月先稳住局面,告知剑南道总兵陈若虚将会去接手这个烂摊子。
毛卫宁也好奇地看了那张信纸,对这个白若月名义上的叔叔充满了好奇,还替白若月回了封信调侃了一番。就这么一来二去的,两人居然还聊上了。
“快快快!拿火盆来呀!我这手指头都要冻掉了!”毛卫宁一边喊着,一边哆哆嗦嗦地拿着信纸,信纸上还沾着泥点子,不过蒋渊的字体倒是十分工整,上面写着:「小毛道长钧鉴:陈总兵已于廿三日拔营,沿途因收编义军耽搁了行程。城隍事宜可便宜行事,判官塑像当顺应民心。另,临安府库存有前朝《阴司录》三卷,或可镇邪。渊拜。」
毛卫宁看着信,嘴里念叨着:“便宜行事?他当是在菜市口砍价呢呀!”
腊月廿三祭灶夜,毛卫宁被一群百姓堵在了醮坛前。
棺材铺的李掌柜捧着一份联名血书,哈出的白气糊了满脸,急切地说:“道长啊,这可是全城百姓的联名血书啊,大家都求您给陈义士塑个判官像,然后开坛请神呐。我们都愿意给陈家小哥塑金身啊!您看看这临安城,冻死人的天儿,就指望着判官爷来镇邪呢!”
临安城原先那个声名狼藉的浪荡子,在这场变故中摇身一变成了救人的大英雄。
毛卫宁听后,咬着冻硬的供糖,含糊地应承道:“塑!明日就塑!”嘴上说的痛快,她心里却在犯愁,暗自思忖着:“我又没见过陈家瑞长啥样啊……”
想着,她转头就踹开了白若月的房门,扯着长腔喊道:“白娘娘你会画人像不会啊?”进了屋,又往嘴里塞了一块供糖,含糊不清地问:“你知不知道陈家瑞是谁啊?”
白若月翻开一个册子,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为临安城牺牲的人,陈家瑞的名字在最上边圈着红圈。
她拿过两坛酒,靠在门框上,将一坛酒递给毛卫宁,同毛卫宁说起陈家瑞在人们口中流传的故事。
什么武圣血脉,全族献祭,冰封洞庭八百里,拼死开闸等等,毛卫宁听的不禁一愣一愣的,听完直拍大腿:“这姓陈的是个人物。”
白若月又说道:“东街棺材铺今早送来三十斤桃木。王铁匠还说要把陈家瑞的碎掉的圣人印进神像里呢。”
毛卫宁一把拽住白若月腰间的飘带:“你说陈家瑞是不是傻呀?明知开城门必死无疑,他图什么呢?”
白若月听后,脑海中不禁想起在民众里听到的其余的传闻,一张美艳的脸庞在脑海里一闪而过。
恰巧此时,胡三娘前来道别,她撇了眼桌子上摊开的那一本守城名册,看到陈家瑞的名字上被画上了红圈,面上露出释然的笑容:“我是来同你们告别的,我接下来还有事情。就不同你们呆一起了,天下如此之大,我哪里都可以去得,白娘娘和小道长,咱们有缘再会啊。”
除夕夜,雪虐风饕,那座正在修建的新城隍庙也仅仅才立起了梁柱的骨架。
毛卫宁缩在四面漏风的草棚里写信,笔尖的墨都被冻成了冰碴子。她写道:“蒋大人钧鉴:腊月廿六已收到《阴司录》,然如今庙宇尚未建成,每到夜晚阴魂还在哭泣。若陈总兵正月十五仍未到达……”突然,她笔锋一转,又接着写道:“另,烦请寄五十斤黄表纸并二十罐朱砂,钱记青州白娘娘账上。”
正月初八,冰雪终于开始化冻,洛阳的回信随着商队一同抵达。
蒋渊那字迹龙飞凤舞,信上写着:「小毛道长台启:陈若虚部正月十六自徐州拔营。所需物料已着人押送,与你先前寄过来的信一并转交于我大侄女手上。渊手泐。」
毛卫宁看完信蹦了起来,一下子撞翻了香案。
“我听说,有人在中饱私囊?”白若月掀帘而入,她领子上沾着柳芽嫩绿,笑着说:“西市桃木匠问,判官像的眼睛是半阖还是怒目啊?”
毛卫宁一听,心虚地往泥胎上拍着黄符,嘴里说道:“画斗鸡眼!省得他老盯着我画符!”
卖花陈嫂突然插话进来,她怀里抱着新扎的绢花,眼中满是敬佩地说:“陈家小哥开城门那日,对大伙喊过闸者弃车马!推老弱妇孺先行!。”她眼角皱纹里蓄着的泪。
三个月的时间里,临安城的碎瓦堆里,新城隍庙渐渐有了模样。
毛卫宁蹲在梁上画符时,总能听见底下百姓们的议论声:“陈判官显灵啦!昨夜我家灶王爷托梦说西郊乱葬岗……”毛卫宁听后,翻了个白眼,把最后一道镇煞符拍在判官像的后颈。
二月二龙抬头这一日,城隍庙终于上完了最后一道金漆。
毛卫宁踩着人字梯,正准备给判官像点睛,听到底下传来马蹄声如雷。
白若月倚着新栽的报春柳,微笑着说:“陈总兵倒是会挑日子呀。”
毛卫宁回头望去,只见城门口乌压压的人群,新塑的判官像披着红绸,香火烟气在雨幕中凝成了青虹。
毛卫宁正往判官手里塞着一个油纸包,底下忽然炸开一声暴喝:“谁把梅干菜包子塞神像手里!”
毛卫宁吓得缩着脖子往下瞧,中年的银甲将军的马鞭正指着自己的鼻尖。
白若月靠在柳树上补刀道:“这位道长还说您要是再爬得那么慢,就要把您画成母夜叉呢。”
陈若虚一听,抽出佩刀,吓得毛卫宁赶忙往判官袍里钻,嘴里大喊着:“将军饶命啊!我给您画金盔甲!”
春雨突至,两匹快马如离弦之箭般冲出城门。
细雨纷纷扬扬地飘落,白若月忽然轻轻地说了句:“我要往南海去。”
毛卫宁回应道:“我知道的,我不打算同你一道了。我要往北去。”
白若月问:“去北边干什么?”
毛卫宁笑着说:“我去北边赵家沟摘一捧枣。”
分道之时,毛卫宁抹了把脸,大声喊道:“到了南海记得帮我换一些好一点的朱砂与桃木,寄到金坛茅山就行啊。”
远处传来白若月若有若无的声音:“好。”
二人一南一北的身影便渐渐消失在那蒙蒙细雨之中。
白若月一路前行,踩着辰时最后一缕潮汐落在了泉州港。
青石码头上正蒸腾着淡紫色的雾气。十二丈高的玄龟浮在浅海区,龟甲上嵌着七层鎏金楼阁,檐角悬挂的青铜测海铃随着海风轻轻荡开层层涟漪。
白若月刚要掏出玉帖,足下青石板如同海浪般翻涌起来,咸腥的海风里裹着一个闷雷般的声音传来:“青州来的小娘子,站稳了。”